這一切,都恍如昨日。
可現在,卻似曇花一現,不可再追。
不過月余,自己在她眼中,已然如同陌路之人,與她不再相干!
空蕩蕩的大殿里,突然變得很冷。
司馬宣低著頭,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鐘無雙離開的方向,唇動了動,聲音干澀,「婦人,這次是真的對我起了離意,想是極難挽回了。騅」
司馬宣是真的害怕了。
說起來,鐘無雙真正對他,決絕過兩次。
第一次,她詐死逃逸之時,當他在邊城找到她,要她跟他回宮時,婦人雖不情願,但是,她看他的眼神,遠沒有現在這般遙遠,這般冷漠狳。
司馬宣心里很清楚,這一次,與上次全然不同。
司馬宣生平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惶恐不安……
自從央齊死後,鐘無雙對于痛失大子的事,雖然仍有悲傷,但更多的時候,她似乎處于一種自我封閉的狀態。
她不再說話,不再理會司馬宣及任何人,雖然她如常的照食照睡,但是,這樣的鐘無雙,更多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將所有人都關閉在她的心房之外,包括司馬宣。
司馬宣知道,她這是在消極抵抗。
她便是用這種方式,想要逼得他放手,逼得他成全。
眼看著她一日消瘦過一日,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取悅她,都無法讓她展顏一笑的司馬宣,逾來逾束手無策了。
這一夜,司馬宣沒有回寑殿,他一直坐在議事殿中,直到天明。
這一夜,他將鐘無雙所說的話,前前後後仔細回味,想了許多許多。
這一夜,他在燭光中翻了一下詩冊,心頭煩悶更甚。然後,他在不知不覺中,回到寑殿門外,怔怔在望著沉睡中的婦人發呆。
他听到了她的每一次輾轉反側,听到了她的每一次無力嘆息。
他想,他堂堂一方諸侯,這樣站在寑殿外面,望著自己的婦人入睡,像個什麼樣子?于是他轉過身想離開。
可他才提開一步,又站住了。
他發現只有這般站在房外,看著她,自己的心里才會稍感踏實。
他甚至幾次走到房門邊,想推門而入,可幾次提了步,終是沒有入內。
真是可笑,他居然在畏懼,居然不敢入內。
他便這麼一直怔怔地,在寒深露重的寑殿外,直站到天亮。
直到晨光淡淡,樹影幢幢,灰蒙蒙寥闊無邊的天空發白之際,他才廣袖一揮,返回議事殿。
司馬宣如常早朝,如常有條不紊地處理諸般政務。
直到退朝之時,直到群臣如潮水一般退去之時,原本腰背筆直,一直巍然如山的司馬宣,卻似不堪重負一般,垮了下來。
他無力地來至偏殿,讓侍婢們上了酒水。
「吱呀」一聲,殿門關上時,擋住的是,是司馬宣木然冰冷,極為無力的眼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輕輕地衣袂劃空聲傳來,具公出現在殿內。
他大步走向司馬宣,蹲,湊近他瞅了幾眼後,搖頭嘆道︰「據聞皇上昨夜一宿未睡,為婦人深受其苦,老夫特意前來為皇上解憂。」
說罷,他走到司馬宣的對面坐下。
這一次,具公沒有為自己倒酒,他擔心地看著臉色青灰的司馬宣,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眶,具公干巴的嘴砸了砸,喃喃說道︰「不過是個婦人,皇上何至如此!」
司馬宣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便是對具公的話,他也置若罔聞。
具公低著頭,玩弄著幾上的酒撙,嘆道︰「我已知悉一切。婦人剛失大子,難免哀傷,或許固執。待過上些日子,皇上冊她為後,其時,或許不再偏激。」
司馬宣慢慢地地睜開眼來。
他盯著黑暗處,沉沉說道︰「公不知,婦人去意已決,現在,便是我許她獨霸後苑,只怕也難挽婦人之心了……」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
具公皺著眉,回道︰「婦人雖然知曉事理,然而在某一事上,實在太過偏激。公已于燕國返回,燕王深知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故而,便是我皇不能娶燕公主為後,燕王仍願與我皇聯姻,將公主許與我皇為夫人。此事,公已經三稟皇上了,燕王亦有不滿,皇上,納婦之事,不可再推。」
穩公說到這里,他的話外之意司馬宣已經明白了。
可是他除了悶頭喝酒,卻不再出聲,這樣一來,具公自然也無從往下說了,只得就此打住了。
黑暗中,兩人對面而坐,久久久久,都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司馬宣沉沙啞的聲音徐徐傳來,「最近我常常在想,婦人之言或許有理。如果之前我的後苑沒有他婦,大子,或許不會夭折。燕公主之事,暫不再議。」
司馬宣的聲音一落,具公的臉色便一沉。
他盯著司馬宣,低聲喝道︰「皇上怎地可以為一婦人如此執迷!」
瞪著一雙黃濁的眼楮,具公憤怒地說道︰「與燕聯姻之事,北燕兩國早就議定,皇上豈可因為一婦,一改再改!皇上如此行事,可有想過燕王將如何處之?」
司馬宣的薄唇抿得死緊。
具公情急傾身上前,他盯著司馬宣,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早時,因為婦人殺了宗公主,已經惹得宗王室不滿,此時若再與燕國交惡,其時,必然會為北國引來戰禍。現在天下諸侯迭起,想我北國,本是蓄勢待發之際,豈可因為一個婦人而將千秋霸業置于腦後,四處與人交惡?!」
司馬宣再次抿了抿薄唇。
具公見狀,長嘆一聲,「夫婦之道,人倫之常。堂堂丈夫,豈能任由一個婦人玩弄于股掌當中?堂堂君侯,竟優柔至此麼?」
這句話,已是惋惜了,已是恨其不爭了!
半晌後,司馬宣低沉無力地說道︰「夜已深,具公且回罷。」
具公聞言,只得長嘆起身,朝著司馬宣叉了叉手,轉身大步走開。
司馬宣一動不動。
這一晚上,他一直這般坐著,這般一動不動地坐著。
每過去半個時辰,侍婢們便悄悄而入,換上另一根蠟燭。
而司馬宣的姿勢,從來都沒有變換過。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東方升起一輪紅日,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聲音飄渺地說道,「丈夫立于世,當以功業為重。然,于婦人,我卻絕不能再放手。不管能否挽留,今日當得一試!」
寑殿中,一個侍婢正苦口婆心地勸說正兀自出神的鐘無雙。
她說︰「皇上驚聞夫人墜崖之時,連日吐血,幾度險死還生。好不容易,盼得夫人歷劫歸來,原以為自此皆大歡喜了。誰知又生出這等變故。」
司馬宣,他居然因自己墜崖而連日吐血!
原本怔怔望著窗外,神游太虛的鐘無雙,似乎終于將那侍婢的話听了進去。
她顰著眉,表情認真地傾听起來。
侍婢聲音一啞,卻仍然接著說道︰「大子夭折,皇上比夫人更為傷心。可是,他便是再傷心,又何曾在夫人面前表露過半分?他是北國之王,更是一方諸侯,他日理萬機之余尚要徹夜守護夫人。夫人雖是醒了,卻對皇上似變了個人一般,奴婢雖然人微言輕,然而卻是再看不下去了。夫人可知,因為大子之事,皇上怒殺央齊,已然招至宗王室不滿了。現如今,皇上又遲遲不肯娶燕公主為夫人,眼看著于燕國交惡也在即。如此時候,夫人竟然還要與皇上置氣,卻是對皇上何其不公?!」
「我……」
原本想說,自己並沒有與司馬宣置氣的鐘無雙,終是一噎,听著那侍婢的數落不再出聲。
「皇上待夫人的好,夫人不知道,我們這些常年伴在皇上身邊的人,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當年,夫人為了南王執意奔赴胡城時,可知皇上對夫人如何擔心?奴婢曾親耳听到皇上對那將軍令道︰為婦人安危,一切均可不計!早在那時,皇上便對夫人用情如此之深,何以夫人就是不能體會呢?」
那侍婢見鐘無雙似有所動,說得亦發來了精神。
便是八百年前的舊賬老賬,也讓她翻了出來,重新數落了一遍。
鐘無雙靜靜地听著,雖然不曾出聲,但她原本茫茫然的表情,卻是不再。
晨曦中,司馬宣施施然回到寑殿。
他悄無聲息地靠臨窗而立的鐘無雙靠近。
此時的鐘無雙,正背對著他,扶著紗窗,怔怔在對著外面出神。
司馬宣盯著她,聲音放低,語氣也轉為溫柔,突兀地問道,「無雙當真心意已決,定要離我重返邊城麼?」
鐘無雙聞言,恍惚一笑。
多日來,她首次正眼望向司馬宣,輕聲說道︰「皇上當知,我在邊城置有農場田產,如能歸去,自此晨耕暮歸,當如神仙快活,無雙每每想起,便心向往之。」
司馬宣定定地望著鐘無雙,半晌,方薄唇一揚,輕輕說道︰「好!既然無雙心意已決,我便成全你罷。」
這下,鐘無雙倒是驚呆了。
她沒想到司馬宣竟然突然這麼好說話了,他竟然答應放她重歸邊城!
在鐘無雙遲疑不定的探視中,司馬宣冷冷一笑,昂起下巴高傲地說道;「雖然今日我允你離去,但在此之前,你可得與我約法三章。」
「呃!」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鐘無雙一時間,傻傻的,竟然無從反應。
望著這樣的鐘無雙,司馬宣垂眸淺淺一笑,「無雙這是不相信我麼?」
鐘無雙盯著他臉上那淡淡的淺笑,第一次覺得它刺眼之極。
突然,司馬宣靜靜轉身,他緩緩逼近鐘無雙。
直到站在她的面前,長身玉立,臉沉如水的他,俯視著她,抿著唇,徐徐說道︰「年前,無雙曾與我有過半年之約,其後因無雙敗我,而成為我的婦人。今次,我雖願遵從你的意願,放你離去,然而,卻須無雙再與我一賭方可。」
鐘無雙愕然地望向司馬宣,卻見他異常地執著于這一賭。
他執著地盯著她的雙眼,眼巴巴地等著她開口。
鐘無雙猶疑半晌,方緩緩應道︰「好!我願與皇上一賭。」
隨著鐘無雙的話音一落,司馬宣緩緩挺直了腰身。
不過轉眼間,曾經脆弱的,憐惜的,溫柔無比的司馬宣已然不見。
這般沉著臉,冷著眼的司馬宣,儼然又是那個高不可攀的帝王,雍容,高貴,不可攀及。
他看著鐘無雙,墨發隨風飄蕩,俊逸清華的臉上,笑容高雅雍容。他黑紅交錯的衣袂,在紗窗口吹來的風中飄搖著。
司馬宣目光晶亮,語聲輕緩地說道︰「此次我放你重歸邊城,日後若非你願,我必將不再苦苦糾纏于你。但是,如若無雙自行折返,則此後一生一世,當不再離,如何?」
這樣就可以了?
鐘無雙心中甚為詫異,她心想道︰這如何可以稱之為賭?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會自行折返的。除非自己傻了,痴了,否則此事絕無可能!
當下她大點其頭道︰「無雙願與皇上一賭。」
司馬宣直起腰身,他俯視著鐘無雙,直直地呆看了半晌。這才似下定決心一般,一甩長袖決然道︰「你收拾好了便出來罷,我親自送你一程。」
自司馬宣提出放自己重返邊城,到他這莫名其妙的賭局,都讓鐘無雙如置身夢中一般的不真實。
其實,自一大早听了那侍婢一席話後,鐘無雙的大腦便一直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
她所接收到的信息,太出乎她的意料,一時間,讓她無法從這一團混亂中清理出一個頭緒來。
可就在這時,司馬宣卻突然應允了她自來這異世之初便朝思暮想之事。這誘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讓她忽略一切原本那些呼之欲出的某種悸動。
鐘無雙急切地來到宮門外時,司馬宣已經端坐在馬車上,靜候她的到來了。
他朝急匆匆踏上馬車的鐘無雙一伸手,明白他意思的鐘無雙,也不過略一遲疑,便溫順地靠入他的懷中。
馬車緩緩朝城外駛去,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司馬宣低啞的聲音,自鐘無雙的頭頂清晰地傳來︰「我努力了這麼多,無雙卻還要棄我而去,無雙待我何其不公。」
或許是臨別在即,又或許是因為早上那侍婢的一席話,此時坐在司馬宣懷中的鐘無雙,宛如一池春水,她溫柔軟綿地將自己深深埋入司馬宣的懷中,靜靜地嗅著他身上濃濃的,熟悉的味道,告訴自己,此時一別,此生便再難有相見之日了。似乎自己在不經意間,已經虧欠了這個男人許多。
但是說到底,也皆因她與他,相不逢時。
她與他,相識于這異世,偏偏司馬宣還位高權重,貴為一方諸侯。這樣的身份,再處于這樣的時世,即便這個男人對自己有幾分情意,也終將被這天殺的世道所不容。
說到底,最終是還她鐘無雙虧欠了司馬宣。
如果說離開僅有的遺憾,也就數這一樁了。
因為鐘無雙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去愛司馬宣,她也從來就沒有真正去愛過司馬宣,她甚至還在心里一徑地提醒自己,不可以愛上這個男人。
誰料想這個天之驕子,他竟然對她用情如此之深。
鐘無雙亦沒有想到,在這異世,竟然還會有人牽掛她的生死,擔憂她的安危。
可是這一切,比起那觸手可得的自由來,卻是不值一提的。
司馬宣對鐘無雙的感情,她了解了是一回事,感動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說因此而讓鐘無雙不顧一切地為他留下來,卻是萬萬不能。
失去一個孩子,對鐘無雙而言,已經宛如萬箭穿心,那種徹骨之痛,她絕不想再試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