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無雙垂眸,她在司馬宣的懷里喃喃說道︰「無雙自死後得生,對人對事,便不再如從前一般豁達,極重一己之利,為人錙銖必較,凡事睚眥必究,又極為善妒,對我心愛之人,不能容他婦分享。這樣的無雙,已不是白驪國公主鐘離,實非良家子,是以,不配為皇上之後。」
說到這里,鐘無雙只覺喉嚨發干,她轉過頭朝著車窗外,極力睜大雙眼,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司馬宣咬著牙,努力了好一會,他吐出的聲音,才如平常那般淡漠,「如若我願意為你不再娶他婦,無雙還要離開麼?」
鐘無雙不由一怔。
她實在沒有想到,司馬宣竟然會以如此淡漠的聲音,認真地說出如此驚人之語騅。
他,竟然願意為了自己不再娶他婦!
他一語方出,鐘無雙內心的震動,實在難以言表。
若是單以司馬宣個人而言,無疑他是個非常優秀的男人狳。
在這時世,有個如此優秀的男人愛著自己,並願意為了自己不再納他婦,若在以前,鐘無雙必定毫不猶豫地會選擇留下。
可是現在不同,在經歷了這許多之後,鐘無雙明白,像司馬宣這樣天生的王者,在這樣的時世,他注定無法只屬于某一個婦人。
他是北國的王,他有義務,有責任為北國,乃至為天下子民創造一個繁華盛世。
像他這樣一個天生的王者,就算他願意為了自己不再娶他婦,他身邊的朝臣,司馬氏的宗室,都不會允許他這樣做的。
畢竟在這時世,身為一個王者,身為一個男人,司馬宣除了有責任造福于自己的子民,他對自己的宗室,還擔負著血脈傳承的責任。
在這個世道,可沒有人提倡生男生女一樣好。
鐘無雙自知,憑自己跟司馬宣之力,是絕對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乃至一個朝代的陳腐觀念。
是以,到了現在,鐘無雙對于獨霸丈夫後苑的想法,已經不存希望了。
她還知道,這時世的婦人,也許是醫術太過落後,又或許是營養不全面的緣故,很多婦人都是終身不孕的。便是有生育的婦人,也多是一胎即止。
因為醫術的落後,便是因為生產而死的婦人,也比比皆是。所以這時世的男人,才會廣納姬妾,就是為了要多多開枝散葉,好讓自家的宗廟鬼神,有子嗣祭祀。
鐘無雙自問自己沒有全然的把握,可以為司馬宣生下許多的男兒。此次月復中的孩兒流失之後,她連自己還能不能再生都沒有把握,何況是生兒育女這種全憑天意之事?她又哪來的十足把握,保證自己能生下足夠的子嗣,讓司馬氏族的宗廟社稷傳承千秋萬代!
如果自己自此以後不能再生孩兒,只怕,她怕連做司馬宣的姬妾也是不夠資格的了,又如何還敢再提獨霸後苑之事。
心中輾轉反思,柔腸百轉,鐘無雙終是垂眸,低低說道︰「像無雙這樣心胸狹隘之人,實不是國母之人選。皇上還是忘了我吧。」
司馬宣慢慢的伸手,將鐘無雙的臉頰慢慢地抬向他。
他看著她,目光明澈高遠,還有溫柔憐愛。
握緊鐘無雙回縮的手指,司馬宣徐徐的,姿態雍容地說道︰「你這婦人,甚是絕情。然而,明知你是絕情之人,我仍然如飛蛾投火一般,愛上了你,且愛得不留余地。你怎麼可以在讓我知道何為情愛之後,又讓我飽償心痛如絞的滋味?我都願意為你此後不再娶他婦了,何以你還不願我為留下?你便真要對我絕情至廝麼!」
鐘無雙發現他的聲音甚是溫柔,甚是軟綿,似嗔似怨,似在在撒嬌。
這樣的司馬宣,鐘無雙沒有見過。
這樣的司馬宣,如怒放的罌粟,帶著致命的誘惑,蠱惑著鐘無雙的心。
靜靜地望著他,鐘無雙黑亮的墨眼中,終于漾起一輕笑。
伸手撫上他高挺的鼻梁,完美的唇線,鐘無雙低啞地笑道︰「是啊,皇上不僅要立我為後,還答應為我不再納他婦了,我又如何能不感動,如何能不歡喜。可是,皇上待無雙逾好,無雙便逾驚。「
在司馬宣沉沉的盯視中,鐘無雙媚眼如絲地瞅著他,她的聲音沙啞而纏綿,「皇上貴為一方諸侯,廣納他婦,多生子嗣,為司馬氏族的宗廟社稷傳承千秋萬代是皇上的責任。皇上為了無雙不再納婦,豈非是置無雙于司馬宗族及北國群臣的對立面,為世人所不容?!其時,無雙為宗族朝臣所厭,皇上必然左右為難,日久天長,皇上對無雙的深情在眾人日復一日的非難中,還能余有幾何?」
「皇上就算今日對我有萬般柔情,在日復一日的兩難中亦會消失殆盡。其時,你我會相互埋怨,繼而惡言相向,到時皇上便會為今日之決定後悔懊惱,始覺當初深愛之人,竟也面目可憎。」鐘無雙于苦笑中連連搖頭,「無雙不能容忍你我日後會落得如此下場,倒不如像今日這般,你我好合好散,自還留得一份情意在,于古稀之時,還能回味念想著對方。如此,亦算是一種圓滿。」
「你不信我?!」
司馬宣听出了鐘無雙話中的擔憂,他抿緊唇,極為認真地問道。
正在這時,馬車嘎然而止。
御人在外面高聲稟道︰「皇上,已至城外二十余里,若是再行,恐皇上有安危之憂,屬下懇請皇上在此與夫人別過,即刻返宮。」
馬車中的倆人俱是一驚。
這就要分手了麼?
鐘無雙將那股自心頭翻涌著悸動的情緒強自壓下,她緩緩自司馬宣懷中起身,眼神明亮,笑靨如花地看著他,抿唇笑道;「皇上,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就在此別過罷。」
司馬宣表情冷冷地看著她,喉結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有再說。
鐘無雙率先下了馬車,司馬宣隨即跟了過來。
望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另一輛馬車,鐘無雙回身沖司馬宣盈盈一福,強笑道︰「今日一別,自此天各一方,皇上還當善自珍重。日後,當我垂垂老矣之時,想必皇上已是兒孫滿堂了,無雙定然會遙祝我皇身體安康,萬壽無彊。」
「萬壽無彊!」司馬宣並不領情。他听了鐘無雙一席話後,「哧」地一聲冷笑,喃喃重復了一句。
欺身向前,他盯著她,聲音放低,語氣也轉為溫柔,「無雙得以離我而去,心里定是十分快活罷。無雙可知道,你之于我,到底意味著什麼?」
鐘無雙怔怔地呆立原地,一時間,不知要如何反應。
司馬宣低低一笑,自嘲道︰「生于王室,我自小便以儲君的身份接受各式教誨,一直以來,無論文治武功,我總是領先于宗室子弟,讓所有王族兄弟對我望塵莫及,從而被扶持為一代君王。自登基以來,我便雄心萬丈,意圖雄霸天下,要建下千年不朽的功業。兵法上說,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適當的舍得一些東西,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在得知我必將娶你為妻之時,為了日後能得到更大的助力,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舍棄你。」
說到此處,司馬宣輕嘆一聲,垂下雙眸,又喃喃說道︰「在認識你之前,婦人在我眼里,不過是可以交換的籌碼,是可以生育子嗣的工具,是享樂之時的把戲。像我這樣的偉丈夫,自知事起,身邊便不乏曲意承歡的婦人,我從未想過,我這一生會去愛上一個婦人。愛上你,是我從未想到料到之事,那對我,是個意外。」
司馬宣自嘲一笑,「許是蒼天懲罰我意圖狙殺結發之妻,是以讓我愛上了你。知你墜崖之時,那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恐,讓我幾乎再無生念頭。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撐了過來。當你失去大子血崩之時,我竟惶恐得無以復加。那時我便想著,我的無雙若是真的死了,那一切還有什麼意味?」
抬手輕輕撫上無雙的臉頰,司馬宣不無溫柔地又說道︰「緣起緣滅,世間之事,俱是如此,難得盡如人意。此前對你存有殺意,是我錯了,我也悔了。痛失大子,更讓我明白,無雙的堅持甚有道理。如若我不能給自己心愛之人一個干淨的後苑,又怎麼保證我所愛所重之人安然無恙?如若無雙能將過往之事,放開它,忘了它,你我日後一樣可以守得圓滿。」
突然,司馬宣驟然將佩在身側的佩劍,「嗖」地一聲抽了出來。
舉著劍,他看向鐘無雙,墨發隨風飄蕩,俊逸清華的臉上,笑容高雅雍容。
他望著她,低低一笑,自嘲道︰「我行事向來不喜歡解釋,便是前十幾年為自己辯解的話,也不及今日說的多。如果,我還你一劍,若得不死,縱使我之前有錯,你也原諒我,好嗎?」
話音一落,他刀柄一轉,在鐘無雙驚愕地尖叫聲中,將那佩劍重重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脅……
一時間,所有的意識俱飄離而去。
又驚又怒的鐘無雙,嘶喊著沖上前扶著他,她顫抖地將手伸向那傷口,卻見劍鋒猶在,又惶惶然將手縮了回來。
顫抖著,鐘無雙才哽咽著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已經有幾個隨侍以極快的速度圍了上來。
這些原本遠遠守在一旁的侍從,他們親眼看到司馬宣拔的劍,只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皇上拔劍,居然是用來自裁的。
因此,早在鐘無雙開口呼救之時,他們便極速圍了上來。
「休要近前!」
隨著司馬宣一聲輕喝,他巍然的身軀,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
鐘無雙急忙上前托住他。
將身體的重量,分了一半依附在鐘無雙身上,司馬俊逸清華的臉上,雖然因為疼痛有點蒼白,然而,他卻漾過一輕笑,「無雙,果然還是在意我的。」
惶急不已的鐘無雙,此時已是六神無主,她只是一徑地流淚,一徑地沖那些侍從吼道︰「快快為皇上止血,速帶皇上回宮,速召巫醫啊。」
「無朕許可,近身者,一律當誅。」
幾乎是鐘無雙的話音一落,司馬宣便冷冷地下了一道死令。
那些急切圍上來的侍從腳下一滯,不由紛紛跪伏于地,痛哭道︰「皇上萬金之軀,絕不能有半絲閃失。求皇上看在北國子民不能一日無主的份上,速速回宮,快快救治才是呀!」
司馬宣全然不為所動,他冷冷地令道︰「本王並無自裁之意,今日這一劍,只為贏得與夫人一賭而已。爾等休驚。」
鐘無雙猝然望向司馬宣,怒喝道︰「司馬宣,你到底意欲為何?」
司馬宣對鐘無雙的喝問似無所覺,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上的劍,說道︰「自小,具公便告誡我,一味行計,不能成就大事。若主蒼生,需知弱者之痛,貧者之傷,無助者之懼。他還說,我性執著,不懂得舍棄。我從小,便是頭發掉落幾根,都有婢女受責,今次這般插上一劍,方能體會具公之言了。」
「你究竟意欲為何?」
鐘無雙涕淚紛飛中,沖著司馬宣聲嘶力竭地吼道︰「司馬宣,你可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懂自愛,竟然自殘軀體。司馬宣,你這混蛋,你是北王,你是他日天子,你怎麼可以在我這個婦人面前自殘軀體!驕傲如司馬宣,為贏得賭局,竟然要向一個婦人用苦肉之計麼?」
在鐘無雙珠淚紛飛,一聲接一聲的喝問聲中,司馬宣盯著她的雙眼,溫柔地說道︰「是,為了你這婦人,我只能用這苦肉之計了。本王與你一賭,便是拿我的命,賭你的心。若你真能舍下我,便自管離去。你大可放心,便是你去了,本王也定然不會死在此地。那些侍從,俱是我的貼身死士,便是拼著一死,他們也不會允許我死在此地。有侍從在,本王定然不會有性命之憂。無雙當知,我命無憂。現在,我們就一並來賭賭你的心罷。」
這種時候,司馬宣竟然還在極為理智地跟鐘無雙分析他現在的狀況。
他明明白白地告訴鐘無雙,就算鐘無雙現在頭也不回地離開,他也絕對不會有性命之憂。
痛苦流涕的鐘無雙,在听司馬宣這番話後,她怒目而視,狠狠地盯視著他。她怎麼也想不到,堂堂北王,竟然會用如此無賴的手段,逼迫自己。
他竟然拿自己的命,來逼得自己讓步,逼得自己自此以後,不再離開……
盡管面上的淚,奔流得亦發凶猛,但是,鐘無雙面上的表情,卻愈來愈冷。
她恨恨地盯著眼前這個面色愈發蒼白,似乎風一吹便會倒下的男人,最終卻是一狠心,將他一把推開,大步向停在不遠外的馬車走去。
她走得極快,甚至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眾侍從驚呆了。
他們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婦人,竟然舍下他們已然身負重傷的皇上,自顧上了馬車。
她竟然就這般不管不顧地準備離開了。
「走!」
在眾侍從迸著怒火的盯視中,鐘無雙自馬車中冷冷令道。
便是那馭夫也是一驚。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婦人怎麼可以如此狠心,她竟然拋下受傷的皇上,說走就走。
就在馭夫猶豫的瞬間,鐘無雙驟然掀開車簾,暴喝道︰「我叫你走沒听到嗎!」
那馭夫望了望身上猶帶著劍的司馬宣,回頭又望了望面上淚流得洶涌的鐘無雙,陡然裂嘴哭道︰「夫人,皇上重傷至此,你便不能留下來麼?」
身上雖插著利器,卻依然身姿挺立,姿態雍容的司馬宣,他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
注視著鐘無雙,司馬宣聲音一提,清潤的聲音朗朗傳出,自不遠處淡然令道︰「你等便依夫人所言,護送夫人前往她任意想去的地方,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