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無雙抬頭望去,宗王的唇邊已經恢復了一貫的淡笑。舒殢獍
收回目光,鐘無雙緩緩挺直了腰背,心里不覺地舒了口氣。
然而,她終究還是不敢放松,直視著宗王,輕軟而堅定地請求道︰「請吾王恩準臣婦隨軍前往邑中。」
宗王訝然,肅目問道︰「你信不過本天子?」
鐘無雙搖頭,回道︰「妾只是擔心我家夫主罷了,請吾王體恤臣婦惜夫的一片苦心。紆」
宗王靜靜打量鐘無雙良久,終是哈哈大笑著踱開。
他走出草廬,伸手從楅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將身體轉向水面。
「本天子準了,夫人請回罷。瞵」
他淡淡地說,抬臂拉弓。
鐘無雙伏身一禮︰「臣婦告辭。」
在寺人的引領下,鐘無雙腳踏在雨後的落葉上,輕快如飛。
她提著裳裾順著來路往回走,越來越快,茂密的竹林接著喬木綠油油的枝椏向兩旁開去,清風拂在在身上,後背一陣濕涼,卻滿心的解月兌。
剛才湖邊的幕幕仍留在腦海中,仿佛一眨眼就會浮起宗王那深藏著不可探知意味的臉。
鐘無雙自來這異世之後,從來不曾打心底里真正畏懼過什麼人。但是此次,因為關乎司馬宣的安危,她便不由自主地變得小心翼翼。
盡管她清楚,宗王手下的兵卒,如司馬宣離去時說的那般,長年消極怠戰之下,已無斗志。然而,在北國及其他國家的援兵未至的情形下,能得到宗王的支持,聊勝于無。
有這幫草包頂著,一時半會的,許能解司馬宣一時之圍也未可知。
這樣一來,或許可以為司馬宣贏得喘息的時間。
而且鐘無雙對司馬宣有信心,一旦這幫草包落到他的手中,司馬宣必然會有辦法讓他們去殊死拼戰。
夷人背後的推手一日不查出,鐘無雙對這場戰時的勝負走向,便沒有全然的把握。因為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預料一個不可知的對手強大與否。
但是她卻可以肯定一點——對于宗王來說,自此以後,他是絕然不會再袖手旁觀的了。
畢竟,對他而言,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永遠要比那個看得見的對手可怕……
「夫人為何這般匆忙?」
宮門外,侍婢看到小跑著回來的鐘無雙,一臉如釋重負,又驚訝不已。
鐘無雙猶自喘著氣,驀地轉頭,入眼盡是林立如蓋的松柏,方才的情景竟恍然如夢般。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肺中一陣沁涼,心中雖然仍有余悸,卻已不再忐忑。
「夫人?」
侍婢疑惑地看了過來。
鐘無雙笑了笑,「回驛館罷。」
自己貿然前往邑中,司馬宣若是見了會如何震怒,鐘無雙已不願去想。
現在的她,此時心中尚盤桓著剛才的對話,在確定了宗王翌日必然會有兵士前往邑中,她的心中,便如這天空撕開了一角光明。
將來會變成怎麼樣鐘無雙不知道,但是現在,她只想去到司馬宣的身邊,無論此戰是勝是敗,她都要跟他在一起。
不止是現在還是以後,任何事情,她再不會讓司馬宣獨自承受。
宗國春時多雨,鐘無雙正憂心眾兵士的行程會不會被大雨所阻,然而,到了第二天,卻意外的有了個好天氣。
正午的日光正好,卻被漂浮的白雲遮住,檐下的影子時濃時淡。
鐘無雙不用參加廟告諸般形式,故而直到正午,收拾好細軟的她才下令馭夫驅車前往廣場。
鐘無雙的車駕堪堪走到廣場外,便听到大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她挑起車幃望去,只見廣場前揚著淡淡的塵霧,數騎人馬駐下步來,一個原本侯在廣場外的將軍已經迎了上去。
只見他們向當先一人行禮,熟悉的身影映入鐘無雙的眼簾,她猛然怔住了。
南宮柳由那將軍領著,邁步朝廣場走去。
鐘無雙忙讓馭夫停了走,急追了上去。
南宮柳沒有發現她,不遠處傳來那將軍恭敬的說話聲,南宮柳低聲應答聲。
鐘無雙听著那隱隱傳入耳中話音,心中浮起楚佩之前所說的話——楚佩說,天子曾下令讓南宮柳押送軍需前往邑中,莫非,此次率軍之人,便是他!
想法乍一閃過,鐘無雙便立時確信,宗天子必然會如此安排無異了。
畢竟,用外姓諸侯去為自己征戰,保留自身的實力,此等行徑,素來便是宗王所善用的。
鐘無雙一時怔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早在昨天,楚佩為了讓南宮柳留下來,曾經還不惜拉下臉面,請她前去勸阻南宮柳抗天子之命。不想自己為了司馬宣,力勸宗王出兵,未想到終究還是拖累他了。
看著那個往廣場而去的身影,鐘無雙一時間卻腳有千斤,猶豫得邁不開步子。
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再見到楚佩該如何應對?
她也知道,自己與南宮柳這樣一路相伴前往邑中,在楚佩眼里,又算什麼?
鐘無雙正怔怔地想著心事,幾名南宮柳的隨侍走了過來,她忙向廡廊的一側轉過身去。
當他們走過身後,鐘無雙隱約听到他們像在議論什麼,忽然,「北王」兩字傳入她的耳中。
鐘無雙心中一震。
原本壓抑著想要馬上見到司馬宣的念頭再度浮起,愈發強烈。
望著他們的背影,鐘無雙心中一個聲音不住說︰南宮柳受命前往邑中,非是以我鐘無雙之力便可左右的,不管楚佩如何看待,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清者自清,現在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想到這里,鐘無雙將心一橫,轉身朝廣場走去。
其時,兵士已然開始開拔,在諸位將軍的帶領下,三萬兵士已然開始有序地退離廣場,往城門而去。
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空氣中清晰地傳來,當鐘無雙出現時,所有聲音都突然打住。
南宮柳直直地看著她,臉上的滿是不可置信的驚詫。
目光交踫,鐘無雙回視著他,走到他面前,卻沒有開口。
隨行的將軍似察覺到了異樣,他茫然地看看鐘無雙,又看看南宮柳,滿面狐疑向他詢問道︰「國君……」
南宮柳斂起訝色,轉頭對他說︰「爾等率軍先行,我于城門前與諸位會合。」
那將軍應諾行禮,快步朝廣場走去。
廣場一隅,只剩南宮柳與鐘無雙兩人,四周寂靜一片,氣氛說不出的微妙。
鐘無雙望著他,首先開口道︰「南王。」
「戰場之上,從來便是丈夫之事,無雙何以任性至此?!」
南宮柳注視著她,語聲低沉。
倒是直接。
鐘無雙扯扯嘴角︰「無雙任性,也不是今日才始,當初胡城……」
話語出口,如同被什麼吸去了一樣,霎時融入沉寂之中。
在自己說出更丟臉,更尷尬的話語之前,鐘無雙趕緊地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心里翻涌著一股想要抽自己的沖動。
垂著頭,不敢看向眼前突然變得啞然的南宮柳,鐘無雙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今南宮柳領餃三軍,自己與他一路同行,原本便是尷尬之極。
爐子上那麼多水壺在燒著,自己偏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提什麼胡城之事!
明明是已經不再相干的兩個人了,自己吃飽了給撐的,偏偏還選了兩人之間最不該提的胡城來說事!
現在好了,這種時候,這樣尷尬的處境,接下來這一路,可叫自己再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南宮柳?
越想,鐘無雙的頭便垂得越低。她盯著自己的足尖,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自處。
一直垂著頭的鐘無雙不會知道,自她說出「胡城」兩字起,南宮柳先是黯然,隨即面上掠過一決然之色。
他神色復雜地注視著鐘無雙,清俊的面龐上眸色深深。
片刻,南宮柳神色如常地道︰「無雙既然心意已決,便速上車駕前往城門而去罷。天子與眾將士祭酒之後,無雙可隨軍而出。」
鐘無雙微微頷首︰「好。」
盈盈一福之後,鐘無雙轉身朝自己的車駕而去。
「無雙。」
身後,南宮柳的聲音急急而來。
鐘無雙站定,隨即回身平靜地望向他。
對視片刻,南宮柳緩緩嘆了口氣︰「無雙,征伐本是丈夫之事。你可知,此時邑中已是危地,便是宗王此時能出甲三萬,但是,若無後繼軍糧軍需,此戰是勝是負,仍是未知。你便是執意去了邑中,除了讓北王分心,你又能如何?」
鐘無雙默然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邑中現在的處境。
如果司馬宣要對付的僅僅是夷人,那麼她根本就無須為他擔心。
可是他要對付的是未知的敵人,就算雙方還沒有開始正面交手,可對方的心智手段,已經讓鐘無雙清楚地了解到,對方絕對是一個不容小視的強大對手。
而戰爭,無論是任何時候,都是消耗巨大的。
所以,如果一個國家的財力不夠雄厚,那麼它是打不起仗的。
因為打仗也需要底氣!
宗國的現狀本就缺糧,便是未曾開戰之時,宗王已須向各諸侯國借糧度日了。而戰爭中最為重要的一條,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對于宗國這樣一個糧草短缺的國家來說,亦是很難做到。
是以,才會出現司馬宣率軍先行,南宮柳押送軍需隨後再至,這樣被動的局面來。
就像現在,宗天子雖然派出兵士三萬,可是,如果他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為這些兵士籌得戰時之需,那麼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勝算可言。而戰敗的後果,南宮柳已不言而明了……
「南王說得甚是。」
鐘無雙笑笑︰「無雙不過一介婦人,做不了什麼。可無雙知道,此戰若是能勝,我便當安心留在驛館中,靜候夫主歸來。此戰若是險惡,無雙則必然要往邑中!因為,那里有我的夫主……」
停了停,鐘無雙平靜地望向南宮柳︰「無論如何,這等非常時期,無雙應當前往邑中。」
南宮柳看著平靜如廝的鐘無雙,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表,良久沒有言語。
這個婦人,向來便是如此!
絕情起來,她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婦人都要絕情!
然而,一旦愛上了,她卻又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婦人都要痴情!
為了自己的心愛之人,她可以一切不記,便是豁出去自己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她竟然說︰此戰若是能勝,我便當安心留在驛館中,靜候夫主歸來。此戰若是險惡,無雙則必然要往邑中!因為,那里有我的夫主……
她明明知道此戰多是敗局,她明明知道戰敗會是如何樣的結局,她竟然還要執意前往!
一如當年,她為了自己執意前往胡城死地……
幾曾何時,司馬宣竟在婦人心中,是除了自己之外,另一個值得以命相赴之人了?!
「出城之後,我再行安置你。」
好一會,南宮柳淡淡的聲音傳來。
鐘無雙點頭。
南宮柳定定地望著她,面色不定,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沒有開口。
少頃,他嗖然轉身上馬,一揮馬鞭,徑直向城門奔去,再未回頭。他那如珠如玉的身姿,竟然有著幾分極易察覺的狼狽。
鐘無雙怔怔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似霎時閃過什麼,快得幾乎把握不住,一時間,不由失神。
她未想到,直至今日,南宮柳他已然位列君侯,大權在握,而且有賢妻大子,可謂是前程大好,風光無限。鐘無雙竟不知,時至今日,他還在在意著過往之事……
若大的廣場上已無人跡,南宮柳的坐騎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鐘無雙望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竟然感到有些倦怠。
城門已傳來號令之聲,鐘無雙嗖然回神,她急匆匆轉身上車,馭夫揚鞭一響,馬車沿著來路向城門飛一般馳去。
不多時,鐘無雙的馬車已來至城門。
南宮柳的大軍已然出城,但他卻留有一隊兵士候大城門處,其中一位將軍,正是鐘無雙方才大廣場上見過的那位。
他遠遠看到鐘無雙的馬車,便揮手號令兵士迎上前來,擁著她向城外馳去。
馬蹄聲聲,車輪滾滾。
鐘無雙望著車外,心中卻思緒良多。
她的腦子里,一會轉著方才的情景,一會又想到司馬宣。
南宮柳剛才那席話,無異于已經說明,此戰便是在他看來,亦是難有勝算的了。到如今,鐘無雙雖然擔心司馬宣,但是,她卻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到他。
來自和平年代的鐘無雙,從未想到,自己來這異世之後,居然會一再經歷如此殘酷的戰時局面。只要一想起那不可預知的未來,她的心頭,便漫過陣陣無力之感。
鐘無雙心頭愁緒萬千,回首望去,宗國的城牆早已不見了蹤影,她不知道,更遠的地方,司馬宣在做什麼……
午後的陽光伴著和風迎面吹來,道路向前伸展入山巒和森林中,似乎不知埋藏著什麼未知的危險。
鐘無雙不知道自己去到邑中,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然而,時至目前,她終是不悔!不懼!
不多時,鐘無雙一行已經追上南宮柳的大部隊。在南宮柳的示意下,鐘無雙換上了軍隊專用的駟馬兵車。
鐘無雙原以為南宮柳如此安排,不過是為了方便行軍。
畢竟駟馬兵車雖然沒有鐘無雙的馬車舒服,但它的速度要很快。這樣,鐘無雙便是隨軍而行,也不至于拖累兵士行軍。
直到她登上這輛南宮柳房間準備的駟馬兵軍之後,鐘無雙才猝然發現,這輛兵車里竟然運用了她之前的減震之法,她坐在上面,居然舒適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