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殿,少年正倚靠在案桌前,微微偏頭對著窗沿,發呆。
他的長發如流水般披散在身後,使得原本清瘦的身軀更加弱不盈風。
掩簾處四個衣著素淨的侍女,都在偷偷望他,每個人的眼楮里,都流露出同樣不忍的意味來。
終于,年長的一位侍女發話了︰「公子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不如出去走走。」。
少年一汪秋水的眸子向著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靜靜等她說完,便緩緩起身,似不能忍受空氣的冷寂,他起來的時候攏了攏雲綢外袍,悵然地站在那,依舊不肯挪動半步。
他低低地嘆了一句︰「雲姑姑,上次喜心叫我公子被王罰了,你還是叫我王後罷。」。
那句話像是嘆到了人心里。
深深淺淺語調婉轉,高高低低余音繞梁,所有不該有的陰暗情緒都被這聲嘆息掩埋,展現給世人的是最溫柔的寬容體諒。那抹身影好似集中了人間所有的美好,能勾起人心底快要遺忘的所有善念。
被喚雲姑姑的宮女眉眼一黯。
王後自然是王後,可是每次叫王後,鹿容公子雖不會說什麼,臉上的愁雲便多籠罩一分,如何讓人忍心再提,即便不小心被鳳王听到……
喜心那血粼粼的下場突然從腦海中冒了出來,雲姑姑打了個寒顫。
少年對此毫無覺察,他淺笑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轉過頭去,似乎世間之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生出半分憤懣。
這才叫人難受。不爭不搶不驚不怒,居于囚籠安之若素,才能將人內心的惻隱真正勾起。
望了望背影孤單的少年,雲西眼里的掙扎盡去,流露堅定,上前一步低聲道︰」公子,還是去花園走走吧,這般總在殿內,身子骨可受不住。」。
听到雲西的話,鹿容月緩緩起身,長長的流蘇拂過一塵不染的桌案,他清澈的眼眸一一望過殿門的四位宮女,道︰「謝謝。」。
這聲謝謝,飽含了誠摯的意味,似乎能掃盡人心底的污垢,足以讓人為這句真誠而美好的謝謝感動的熱淚盈眶。
偌大梅園,一絲落瓣也無,站在其中,鹿容就如那無暇的雪,潔淨地讓人興不起一絲褻瀆的念頭。
鹿容王後最喜梅園。鳳王宮人人都知。
四位侍女相互看了一眼,有默契地停留在園門內二十步處,竟然沒有一人貼身跟隨。鳳王有令又如何,公子日夜被看護,這梅園是他心中唯一的淨地,就讓他安靜自在地獨處一會吧。
梅宮深處不起眼的角落,一粒草籽順著慕容的衣袖滑落,落地生根,漸漸長成一棵迎風搖擺的小草。
「鹿族叔就要來了,六哥也要來了。」鹿容自言自語,「父親,你在哪里?」。
原本用來竊听的听風草順著徐徐的風擺了幾擺,把這些話誠實地納入身軀中,並不知如何反應。
「唉。」輕悠悠無著落的嘆息響起。
鹿容俯身,把小草收回,眉宇間迷惘︰「為什麼,你都不會告訴我一個方向呢。」。
他的頭頂,一朵梅花乍然綻放,清淡的香味散發開來。
然後一個矯捷的身影順勢而下,她一把捂住了小鹿張開的嘴唇。
鹿容的嘴動了兩下,隨即乖乖地站在原地,放棄了叫喊。
直到那手緩慢松開,他才心有預料地輕偏過頭,喚了一聲︰「憂憂。」。如幼鹿」呦呦「的叫聲,听得人心中一軟。
忘憂毫不猶豫地說道︰「鹿容月,跟我走吧。」。
她顧不上擦拭灰撲撲的臉龐,也不顧欣賞環境的優雅,眼里帶了十分的急切與執著,只想從鹿容月那里得到一個答案。一個肯定的答案。
這個答案對她,無比重要。
鹿容月沒有接話,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憂憂,你來看我了。」。
「嗯。」忘憂迅速扔出幾顆草籽,一手貼在地面,感受周圍傳遞來的動靜。
無人接近。
確認之後,她再次望向小鹿那單純的眸子,努力用平和的語氣再問了一遍︰「我可以帶你走,你走不走?」
惟有微微顫抖的聲音及最後一個字上揚的語調,泄露了少女壓抑著的情緒。
小鹿緩慢地瞪大了眼楮︰「為什麼?」。
忘憂也是一愣,聲音漸漸低落下來︰「你高陽鹿家族即將來人,你竟然還不知道。」。
沉默。
兩雙同樣清澈的眸子對視,一是堅定真誠,一是不諳世事。
慢慢地,那不諳世事的眸子中,光澤漸漸暗了下去,一抹叫做譏諷的東西,不舍適宜地破土而出,慢慢地,遍布整個面龐。
「憂憂,你此刻恐怕自身難保,有何能力帶我走?」。
少年垂下眼簾,轉身,梅樹的陰影籠罩了他的背部,似乎整個世界的希望都被他隔絕,而他只能在陰暗的角落里,孤獨的舌忝舐傷口。
這樣不聞不問自暴自棄,實在是讓忘憂痛心。
「時間不多了。」忘憂刻意地忽略了鹿容的拒絕,反而因為著急而上前一步,迫近了那個身影。
她想帶他走。
事已至此,有個瘋狂的念頭反而冒了出來——她已經靈主後期,鹿容才區區平靈,她要強行帶走他,誰又能阻擋?
鹿容是無法抵擋。少女想著,不禁咬住了唇。
可是,強人所難,她還是原本的她嗎?
猶豫間,鹿容月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半跪梅花樹下的陌生生物。
本體!
忘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原本的掙扎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閱歷尚少的她情不自禁地小退了一步。
那是一只鹿。
這只鹿有著潔白巨大的雙角,有著一塵不染的皮毛,鹿角仰天,四肢安蜷,匍匐的弧度安靜優美,周身都散發著一股聖潔不可侵犯的氣息。
從它身體升起的光暈,共有九圈,一抹抹都是最為純粹的顏色,流動相彰,光彩輝映。
那一刻,忘憂好似看見了空曠峽谷沉澱著最清冷的雪,看到了深邃地心噴發出最熾熱的熔岩,看到了蒼青山脈連綿起伏,看到了翠綠原野廣袤無邊。
鼻尖的梅香淡了下去。
九色鹿,前世的神話,今世,竟然就真的在自己眼前。
忘憂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這樣震撼的美麗面前,一切言語都失去了功能。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撫模著那無暇的雙角,眼淚潸然而不自知。
「你也看見了吧?」幽幽的聲音響起。
隨著這問話,鹿容月收回本體,再度化為人形。
如同大婚那日一樣,他半跪樹下,讓少女的手得以停留在他的發絲。
「我這個高陽鹿的變種,竟然讓見過我的人,都難以抗拒。」他水汪汪的眸子抬起,毫不掩飾自己的憂愁。
「憂憂!你可曾想過,這靈界生靈淒慘者數不勝數,為何你,獨獨對我牽掛再三?可曾想過,雪唐鐵血無情,那日為何對著我另眼相看,甚至願意背負責任帶我離宮?」。
沉默。死一樣的寂靜。
這就是鹿容月的解釋。
他生有魅惑人心的力量,故世間無人抵擋,忘憂的念念不忘,只是因為受了蠱惑。
梅香如故,徹骨的寒意,順著梅園殘留的冰雪,沁入空氣,扎得肺部生疼。
忘憂緩緩抽出手,慕容的發絲零落地從指尖滑落開來,失去了最後一絲眷戀。
鹿容不願意跟她走。
心竅玲瓏心,她今日才明白,何謂七竅玲瓏心。這美好如溪澗,單純如朝霧的少年,不掙扎不反抗,三兩語情理之中,便讓自己再生不起帶他走的念頭。
「不是因為被迷惑,容月。」少女一字一句道,」你的本體,我曾經見過,叫九色鹿。九色鹿,因為善良單純,世人都願意去保護它。不是受蠱惑。」。忘憂平靜地說了一句,再補了一句。
曾經給弄蛇人指路的九色鹿,如今,也可以將獵人當做獵物來待。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慕容身子微微一顫︰「世間還有跟我一樣的鹿?」。
忘憂沒有回答︰「時間不多了,我該走了。此次離開,也不知何時還會再見。你多保重。」。
鹿容月給自己看了本體,不就是希望自己看清他的本來面目。自己看清了,可是為什麼,抽身離開的時候,還是會那麼不舍呢?
少年靜靜地跪在梅樹下,陰影中,看著那個溫暖的身影瞬息消失不見。
不敢,亦或不願。他沒有開口挽留。
這次,沒有了上次那個相伴的身影。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人,真心地想救自己于水火了吧?
幾息之後,少女遺留在地的探听草,迎風飛漲,拂到了少年的衣角。
「這是最後的安慰麼?」鹿容把手探過去,喃喃自語。
他的手接觸到草籽,一滴碧綠的露珠便循著他的氣息流了上來,靈力印記被消除,滾滾而來的生機涌入他的心口,暖融融似乎在昭示著無限的復生能力。
鹿容一驚,瞪大了眼楮。他站起身來想抓住什麼,可是滿園梅樹遮擋了視線,余香空留,佳人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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