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第一章︰我叫何東進
這一年的春天,這個世界已經十分地明朗,桃花爛漫,楊柳飄飄,到處鶯歌燕舞。
出秦嶺峪,過藍天,溜過田王,越過渭河橋,小車一路滑進安西市。我已經看到那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完全不是二十年前的安西了。一切都變得漂亮、美麗、豪華、闊綽。
這是我們的省會安西,安西正是日新月異的時候,它正在闊步向前邁進。
安西市的人真多!
我不知道這麼多人都從什麼地方來,都來到這里又要干什麼?街道里的男人們個個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女人們則是志得意滿神采飛揚。
但,馬路邊坐著一個懷抱孩子的女人,衣衫襤褸,不協調的景致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沒有人願意多看她一眼。這些人總愛把最不光彩的一面暴露給這個世界,他們不知道,愛心在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丟失,變質。
這個女人很年輕,坐在路邊行乞。如果她穿一件體面的外衣或者是時髦的裝著,那一定是個不錯的女人,甚至有些漂亮。
傳說現在城市的乞討者大都是假的,不知道這個女人是真是假?我心想,也許這個女人的家一定有難言之隱,是死了親屬還是家里遭了災荒;或者是一個懶惰的人;被某些人操控著把乞討當著營生。可這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沒有人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也不會去問這樣的問題。我有時同情他們中的一些人,有時我鄙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現在出去,人們都一副深高莫測道行深遠的,相互之間的距離很近卻離得很遠。
我不喜歡探究別人的秘密,我與一些人交往中,他們的笑往往讓我琢磨不透。我不喜歡故做深沉的人,也不喜歡那些笑里藏刀的人。我有時很勤奮,有時我又很懶惰。但我大多是不願怎麼揣摩別人的笑是真是假,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因為現在人的笑,有時很可怕,我懶得動這腦子。
我是一個什麼都想要的人,錢、權力、地位、名譽和女人。許多時候,我的行為就象一個君子;許多時候,我的言行與偽君子無異。
別人誰都不清楚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樣的貨色。雖然這個詞語對于我有些苛刻,甚至于殘忍,但我並不以為然,了解自己的人其實就是自己本身。有時候君子和小人沒有絕對的界限,只是我們這個世界沒有人自稱自己是小人。
但我還想做個好人,想什麼都有,世上的好東西我都想擁有,起碼擁有過。我想如果我成功的時候,我一定要干許多大事,對老百姓好些,隨便在這種工作中也得些好處。社會不管是姓哪個,人總是人,都是要活命的。有人活得好些,有人活得次些,就看各人的能耐和腦子。有人說社會其實就是「活鬼鬧世事」,「活鬼」是把人魔鬼話的。當然「活鬼」不能用好或者壞去區分。可是在某些人的語氣里「活鬼」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想這話有一定的道理。
我覺得這和我的觀點有些一致。
紅燈剛剛熄滅,綠燈剛剛閃爍,前面的車已經滑出了半米。我透過頭頂的反光鏡,看到韋達權正斜著眼楮朝車窗外一個勁地瞧。我知道他只看女人,是那種漂亮的女人。我的腦子里常常想韋達權為什麼那麼呢?後來再一想︰原來韋達權的老婆很難看,他有了權,就充分利用自己的資源去享用。如今的人一當官,什麼都懂,什麼都想去佔一佔,拿一拿,該佔的要佔,不該佔的也要佔;該拿的拿,不該拿的也敢拿。吃喝嫖賭無所不能。想當官,還想當有油水的官,這是通病。這就是我們的官!這些是社會問題,與我不相干,我管不著,我只是韋達權的秘書兼司機。我管的是怎麼把他交代的材料寫得讓他滿意,出門把車開得讓他放心就行了。這是我的工作。
我開著奔馳車向前滾動,剛過一個十字路口,到下一個十字,紅燈又亮了。如今的安西,是「人多車多乞丐多,錢多賊多警察多」。車停間隙,我又看到一個穿得一身又髒又破臉上如煤炭一般黑的男人,躺在天橋邊的人行道旁伸著髒兮兮的手,大概是他整天都躺在地上的緣故。沒有一個人給他扔錢,哪怕是五角的紙幣。我的臉有些發燒,不知是為那些衣著光鮮的路人,還是為這個行乞的不知道自愛的人,還是我自己,還是純粹的人?有一個學者曾在電視上作關于人性的專題論壇。他說現在我們這個大部族的人是「好人不多,壞人也不多,不好也不壞的人多。」哦,我想到的是人的雙重性,有時這第三種人可以扮演邪惡的一面,有時也可以稍微地發一次善心。這表示了我們自己無須經常做大佛大善的人。所以就有人說「人的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奔馳車從安南城出發後不久,韋達權就自己駕駛了。如今當官的有時也挺可愛的,剛剛學會開車,就特別地喜歡自己整,還特別虛心,哪怕是對他的下屬或是司機,簡直是不恥下問,謙虛得十分了得。
韋達權是我們安南市財政局一把手局長,我是他的秘書兼司機。韋達權剛學會開車那陣,車癮就特別重,駕照才拿到手一個月,一出去心就熱得不行。平時要是沒事,就讓我把車開到他跟前,我一路照管,還得不停地給他參謀。一到郊區去,他就開始不停地操練。後來到縣區出差,大部分時間都是他開,除非他回來喝酒醉了。他開車,我就成了局長,他是司機,我倒成了領導。韋達權做事很詭秘,看似我在他身邊,但往往我還不知道情況他就已經把事辦了。我有時也想︰既然你那麼愛開車,得了,你自己開吧!干嗎要我這閃眼的人。後來又一想,天下領導都開車,司機全下課。別看韋達權愛開車,可他到了安西城,就傻眼了。搞了多少次,都模不清路線和和行進方向,往往是向左拐道走分線,他硬是直直向前開,最後不得已又繞幾道街才達目的地。
司機是什麼,是領導的腿;秘書是什麼?是領導的手。我給韋達權局長寫材料,為他開車,我手腳腦並用。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可單位人背後卻說我是「韋達權的嘴,何東進的腿;韋達權的腦瓜子,何東進的手爪子。」韋局長對我不錯有兩方面原因,其一是我妻舅宮保安是天上市市長,管著安南;另一方面我給他寫的材料他非常滿意。雖然我妻舅是天上市市長,那我也得服從韋達權的所有指揮,畢竟人家是我的頂頭上司。
韋達權似乎在省上有人,大有背景。他兩次都是越級提拔,先是從市長秘書,第一次一下子就被任命成城古鎮黨委書記。第二次還是一下子就當了安南市財政局局長而這中間還不到三年時間。在他那簡直就不存在領導干部任用程序那一個復雜的環節。這讓許多人都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但現在的事誰又能奈何得了所謂的權力能量,老百姓沒得說。所以韋達權耍得很大,在安南,他可以呼風喚雨。他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他的一天比一個小干部一年的時間都忙。我們的奔馳車一天到晚都是忙,就象韋達權一樣。
對于韋達權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韋達權讓我朝前開,我不能往後倒。有時我也得跟著領導做些違心的事。但我是受人之托,特別是領導。比如去年單位小馬和張亮、黑娃打架。事後人人都知道是張亮和黑娃喝醉了酒找茬欺負小馬。可領導讓我寫通報材料時硬得說成是小馬的錯。當時小馬被那兩個瞎松逼急了便月兌身回去抓了一把菜刀。事實上小馬並沒有真正砍,可這些人卻大呼小叫說小馬拿刀砍人讓他們逮了口實。這件事在單位鬧得影響很大。我也沒辦法。事後韋達權又對我說︰「你去對小馬說說,因為情況確實對他不利,沒辦法,要他委屈求全!」我把韋達權的話原版照抄地轉達給小馬。小馬氣哼哼地說︰「那時真應該把那兩個狗日的切了西瓜!」我說︰「事後情況大家心知肚明,那兩個東西也不是好錘錘子!咱們惹不起躲得起。當然了你也把他們震住了,往後看誰還敢在咱面前囂張!」小馬說︰「我心里有數。謝謝你!」我說你應該感謝韋局長。小馬看著天花板翻了一下白眼。小馬在單位老實本分也不愛惹事,性格孤僻,象一個獨行俠。那些壞松看不順眼就找茬欺負他,而單位上的許多人也都是日他舅的跟式溜。就象社會上的一些現象,人人愛起哄。比如德國當時有些人說尼采是瘋子,而全德國人好象也認為尼采是瘋子了。那麼尼采究竟是不是瘋子,現在看來並不是尼采是瘋子,是德國人在說胡話。這不是德國現象,中國也如此,而且特別嚴重。眾口一詞有時並不一定就是對。有個哲人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身上。
車過西大街出西門,我將奔馳車直接開進大秦賓館。韋達權坐在大堂沙發上,我便前去大堂登記房間。出示身份證、交押金,一應都是我經手。工作人員滿面笑容地把房卡雙手遞給我。我和韋達權上了三樓我們的標準間,我一次登記兩套,我住四樓。領導不喜歡秘書和他住一起且離得很近,別太妨礙領導,領導有領導的重大事情。
我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被市領導提拔,也有我妻舅的原因。前幾年我有一次差點和妻子宮燕旎離婚,原因是她到單位找領導,說我跟別的女人不三不四,鬧得我在單位很丟人。就因為這宮保安對我大為不滿。當時韋達權就對宮燕旎說︰「小宮啊!小何哪有那事,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小何現在前途很大,你得時時注意個人的言行,別不顧及他的影響!」宮燕旎仗著她哥是天上市市長,對韋達權的話也有些大不咧咧。
現在雖然沒有宮保安我也一樣在局里混得好,但我清楚還是仰仗了宮保安那棵大樹,地方領導以及韋達權也都是因為我和宮保安的特殊關系,對我也格外地客氣。
雖然我被別人譏笑為韋達權的手和腿,但每次出去都能享受標準間待遇,讓我住一天二百多元的標間,他娘的個腳,我才不干呢?花公款有時就是爽,割自己身上的肉,心疼啊!雖然宮保安很有錢,但不是我的,我還不富裕,別看我出去還蠻不錯,那都是用公家錢。有人給韋達權送錢,並不表示我也有這樣的好處。即使每次出來登記時寫「何東進」的名字,看「何東進」的身份證,掏「何東進」錢夾子里的錢,可這有什麼關系,回去韋達權大筆一揮「準支!」簽字時不論多少錢,韋達權都是這幾個字。有時還看一眼,那時我心里就罵他︰「他媽啦個巴子,都是你支出的,看你娘個腳!老子又沒搭車!」
領導出門,往往很神秘。有時就是秘書或者司機相隨,也不一定知道他有什麼其他目的。這次安西之行,我只負責開車。第二天,韋達權對我說︰「小何,你這次可以出去玩玩,隨便給小宮和小進買些衣服。每次來都忙得沒空,事情一辦完就馬上回去。這次來我們不著急,事情我去辦,你好好逛逛!」小進是我兒子,名「何進」,我自己叫何東進,我就給兒子起了個何進。當時想起個何大進,宮燕旎說你是老子你為大,卻給兒子起個大進,真有你的!你總不至于叫老大進,你爸叫何進行,給你起個名字叫何東進,你又在‘進’字上打主意。我一想有道理,就想起個何小進。我老婆又插話說你只想讓孩子小小地進步,不想讓他大踏步前進嗎?呵,這娘們就是煩,得!就給兒子起了「何進」。老婆沒轍了,說真是「啥蔓蔓結啥蛋蛋,勒馬回結尿罐罐。」這是我們這地方的方言土語。
有韋達權局長的指令,我好不得意,終于有可以出去的機會,可以在安西市好好逛逛了。每次來安西,都想好有了機會去市中心鐘鼓樓下看看明朝那一個宏偉的建築——鐘樓和鼓樓,可每次都是沒時間、沒機會。假如剛有個機會到半路又被韋達權一個電話招了回去,回去了又他女乃女乃的屁大的一點事,還火燒火燎地象是死了人。
安西市這些年就象火箭飛騰,不用說車有多少,光市中心四條主要干線全都是八車道,至于那些名牌小車那就簡直是不計其數了。樓房、街道、車輛、服飾、語言以及城市輔助設施都是城市文明的窗口。現在,你放眼安西市,看看人身上的衣服就足以說明安西的輕重,你想在一天逛遍一條街那是不可能的。我無法想象人身上的衣服有多大的價碼。走進安西金花大世界——一件毛衣看似很普通,我一瞅那標牌,舌頭都要伸到下巴了,「我的娘哎!」「¥1600元!」但我在看了一會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個中年婦女讓服務員開始打包裝袋了。我搖了搖了頭走出安西金花大世界。我們還很窮啊!
在安西金花廣場,我有些為安西市的小朋友們悲哀,他們連放風箏的地方都沒有,那有我們安南,孩子們想出去玩,那可是天馬行空由我飛、海闊天空任我游,有的是大的田野,場地,看得遠。而這些小朋友眼楮里看的是人流、樓房、車陣、整天鬧哄哄地充斥在這無限喧嘩的世界。大城市人笑話我們小地方人,我看他們才是城市奴隸,走不出的城市旋渦,沒錢了是看不盡的世態炎涼和眉高眼低。文明有時是虛偽的浮華,人在享受不斷發展的物質文明時也遭受物質文明所帶來的困惑。夏天,生活在沒有水、難熬的持續高溫中就是大城市人驕傲不起來的煩惱!科學家預測科技越發展快,人類越走向滅亡的速度也就越快。這就是我們人類發展的方向嗎?不知這有多少可信度?
「何東進」這小子在這發什麼癲狂!簡直是杞人憂天。我笑自己了,真是無知啊!
廣場上有幾個衣服不整潔的少年和小姑娘拿著細小的花朵不大的玫瑰花,但見有情侶模樣的一對男女,就要纏住人家男的求他買自己的玫瑰花。這玫瑰只有花店玫瑰花朵一半大。有個小伙子問多少錢?一個小姑娘說10元。小伙說鮮花店才3元,情人節才要十元,你那麼大的花!「騙人哩!」小伙子不理,人已經走出了好遠,她還跟在後面纏。這些都是孩子,正是上學的年齡!鐘樓所對應的四條街道的路口,地下通道人流如水,摩肩擦踵,南來的北往的,中國的外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漂亮的丑陋的。許多買藏刀的不知道是不是藏族人,他們在人流過往的地段擺攤售刀。間有好多乞討的人伸著髒兮兮的手向行人要錢,沒有人給。有的只是一角,二角或者五角的,塊塊的錢幾乎沒有。給的也都是一些學生,不多。也有伏在地上的,坐在地上的,面前的地上放一只碗,或是紙盒,有的還堆著一個大鐵銅,看著透不出可憐勁,卻十分地滑稽!有一個老婦人,大概有六十了,她的面前放著一個髒不兮兮的搪瓷碗。我仔細地注視了半個小時,原來她的搪瓷碗里的角票夠幾塊時,她就把錢收起來裝進她身旁的一個破得卻嚴嚴實實的布袋里。看來還真不少!我覺得低估了這些乞丐,他們不是沒要到錢,是及時地把錢收了起來。因為過往的人不是用十百千計算的,安西鐘樓附近每天流動的人數那是得用多少萬來計算的,就算他們每天只能討到一百元,那一個月下來也有三千,比那些下苦打工流汗的農民強到天上了。怪不得現在的乞丐是越來越多了,原來不勞而獲是這樣地輕松而有誘惑力。我嘆了口氣!
街道里每條街都有值勤的警察坐在警車上或者靠著警車,腰間都別著槍、棍、手銬和可以制服壞人犯罪的武器。他們頭上戴著已經和國際警察接軌的黑色警盔,身上是同樣顏色的制服,很威武而神氣。他們的身上和警車上都印著police。
街道里不光乞丐多,連漂亮的女人也多得看不過來。難怪人都說小地方已沒有漂亮女人,原來她們都到了大城市,她們把美都獻給城市,而農村現在只有老弱病殘幼。隨便到每一個鄉村,再也沒有了動人的顏色和純樸的美麗,這是新形勢下農村包圍城市的一個奇特的現象和新的城鄉差距,包括美女也不例外。
如今城市就是處處彌漫著脂粉的香味和年青的快活,而農村則一副殘花敗柳。
看著城市我眼花繚亂,我目不暇接,我感慨萬端。
想起我的鄉村,還是貧窮、落後、空虛、以及人力資源匱乏的惶恐。我心里的悲哀、我心里的無奈以及感慨都來自于對城市對農村現實的思考。
可我,只是一個小小小的人,我還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沒一點濟天下于人的本事!
來到這個六七百萬人口的城市,我只感到一個人是多麼地渺小,沒有人在意你,也沒有人注意你,哪怕你是什麼地方的高級官員,多麼吃得開,耍得大,到這個世界,這茫茫人海,你只是一只小小的螻蟻,一粒微小的塵埃,一滴無色的水。
時間過了一個多鐘頭,我想起應該去為我那妻子宮燕旎和兒子何進買幾件衣服。我從安西金花廣場的地下出口穿過鐘樓地下通道,上到地上向東大街走。
東大街是安西最繁華的街道,人稠得如六月田野的麥浪。一浪一浪地滾過去。
我眼楮正朝著街面的商鋪尋找兒童衣服商店,沒注意和一個人重重地撞上了胳臂。就在我準備道歉的時候,發現和我相撞的人居然是我的老朋友伍子戌,也是一副慌慌張張神色!他可是過去我們圈里的人。
這世界真是小,走到哪都有朋友相撞的。
「哦!子戌,你什麼時間來的?現在去哪兒?好長時間沒看到了你了!」伍子戌背著一個大行李袋,鼓鼓囊囊的。
伍子戌有些緊張,支支吾吾地說︰「哦!我去看一位老朋友!你好啊!我去趕車!回去了有時間我們再聊!」他和我握了一下手,顯得驚慌的樣子,我看到他急急忙忙地向大北街走去。
伍子戌這是去什麼地方呢?他干嗎慌慌張張地?我的心被他抽住——
我只是一個局長的秘書兼職司機,可我的心比天還大!我的前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