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火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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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剛過,天氣還沒有轉涼的跡象。只是早晨下地的時候還會有些冷,需加身外套。玉米早已結出了穗來,不過,它的葉子還是綠的,它的個子比成人還要高出一頭兩頭來。這是它們那短暫的一生里長得最威猛的時候,特別是剛下過雨後,看它們一列列地站著就像是披著一身簇新綠裝的士兵。從它們身上掰下幾個穗,往大鍋里一煮,只是用開水煮,什麼料都不放,那味道香甜之極。撈上來以後,不顧它的燙,不顧它那滿身的毛須,吃起來非常的可口。還有花生,在這個時候也能煮著吃,也可以光是開水來煮,若煮的時候再放些鹽,放些茴香、姜等等之類的調料,那味道會更好。
這些莊稼還沒有到成熟的時候,自己地里的舍不得掰、舍不得挖,就去偷別家的。讒嘴的婦人、勢利的老頭,薅草時、砍柴時,在下晌回家的時候看四下里無人,溜到別人地里偷偷地掰下幾穗來,薅下幾把來,放到籃子里用青草蓋上,用柴火擋住。于是臨路的莊稼大都會被它們的主人刷一層白灰,甚至會打上農藥,還會在地頭掛上一個做得很粗糙的牌子上面寫上警示語,這是防止被偷去的。只是那花生的果實長在地下,無法打藥,擔心自家莊稼被偷去的話,也只樹一個警告的牌子。在那藍天之下,看那滿地的莊稼,不單單是綠了,有了它們的點綴,也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
在這個時候從外地來了一個建築隊。專門在村西頭那一處叫王墳的地里開出一片很大的空地來,這下可好毀掉的玉米地有數畝之多,能讓全村的大人小孩吃上幾天,這一年那些讒嘴的村人們也不消去偷了。拉來了磚,拉來了石子,拉來了洋灰。白土山把要建廠子的事兒給他的手下們說了,他的手下們給他的婆子們說了。在村子里,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活的廣播站,他們知道了就等于全村人知道了。全村的人都佩服起白土山的能耐來。好些人都說,就是老村長在位時也不能夠整出這樣大的動靜來。白土山在白家莊的威信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一開始,白家莊的村民都沉浸在興奮和喜悅中,他們只知道要建工廠,可並不知道要建怎樣的工廠。看那高高的圍牆壘了起來,看那氣派的廠房建了起來。更讓他們感到驚奇的是場地中的那根粗大的煙囪。這時候,村民們才琢磨起白土山口口聲聲說要建工廠可並沒有說要建什麼樣的工廠。在正建著的時候問他們的大支書白土山,白土山卻是閃爍其詞;問直接參與工廠建設的白強,白強更是三緘其口。于是,一些好事的閑人便枉自琢磨起來。有人說,這就是個窯場,用來燒磚的。接著就有人反駁了,窯場的煙囪沒有這樣高,這樣大。有人說,這是一家電子廠,說他在南方打工的時候用的廠房就是這個樣子。這種說法很快就站不住腳了,因為電子廠更沒有這樣大的煙囪。有人說,這是農藥廠,沒有說別的理由,他只說在農村建農藥廠再合適不過了,離地近買賣農藥都很方便……還有一部分人,沒管那是什麼廠子,在建廠房的時候就去找白土山,給他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工廠要雇人時不要雇外村的人。白土山也很豪氣,竟一一應承了他們。
白土山不說要建什麼樣的工廠,並不想賣關子,而是感覺有些說不出口。幾個月前,他就從縣里參加過一個會議,縣委縣政府號召全縣人民從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在全縣實行殯葬改革,即由土葬改為火葬。這就需要在全縣增設兩個火葬廠,東半縣一個,西半縣一個。馬鄉長為白土山爭取了一個,縣領導為了圖省事更是為了免晦氣,撥下來一筆款子,建廠的事就教給鄉里來辦。馬鄉長在以前是抓經濟的,知道這件事里面有可鑽營的地方,就是應承了下來,他決定把廠設在白家莊,就在這事情還沒有定下來之前,馬鄉長已經向白土山透漏了些風聲。白土山初一听要把這火葬廠建在他們村並不樂意,但經過馬鄉長軟硬兼施,又說出種種好處,最後只能勉強應承下來。他怕村民們不同意這件事情,所以並未把全部的事透露出來,只想著等生米做成熟飯後再說也不遲。
可等開工那天起,白土山就發現了狀況,縣里把錢打到鄉里,鄉里把錢打到村里,這麼來回一經手,明明說有二十萬,實際一瞧,十五萬還不到。白土山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憑白消失的五萬塊錢也不是一個小數目,于是他就去找馬鄉長。
馬鄉長早猜到了白土山在這幾天會來找他。等白土山進來時,馬鄉長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親自把那辦公室的門給關上了。把門關上後,就對他說道,「土山,那些錢的事兒,就你一個人知道吧?」
白土山一時不知道馬鄉長所指何意,想了一會兒才猜出個大概,說道,「是那五萬塊——」
馬鄉長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白土山趕忙把後面那幾句話咽到了肚子里面去,馬鄉長道,「有些事兒心里面知道就行了。」說著,重新坐到他那張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從放在桌子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白土山見狀,趕緊哈腰去給他點煙,一邊點一邊還說道,「是,是。」
馬鄉長吸了一口煙,看白土山那副怯弱樣,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悠閑地吐了一口,說道,「我知道你腦瓜靈,心眼多,又會巴結人,但在我們這一行,你還女敕點兒!」
在馬鄉長面前,白土山謙恭得像是一個下人,說道,「您說得是。可這事上面不查還好說,要是查下去的話該咋辦?」
頓時,馬鄉長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道,「查下來的話,只會查你,關我什麼事。」
「啊!——」白土山听了大驚失色,道,「這——不能啊!——」因為他知道白得柱就是栽在錢上的,況且這筆錢白土山見都沒有見又怎能賴他。是別拿了錢財,卻讓他受罪,這是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瞧你那點兒出息!」馬鄉長輕蔑地說道,「我要是這樣,也不會這麼給你說話了。」
「那這事兒——」白土山眼直直地看著馬鄉長。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很怕自己被賴上。
「就三個字——」馬鄉長伸出了三個手指頭,說道,「找人頂!」
「找人頂?」白土山是越听越糊涂了。
「這筆錢縣里面經手的人拿了一些,就把這包袱抖給我了。我也不能吃啞巴虧,你們村負責這個事我也只能把這包袱抖給你。你要是想月兌身,那就還得找人來頂。」馬鄉長抬頭看了一眼呆立著的白土山,冷笑了兩聲,又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等于給你明說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這里今天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呢!」說著,馬鄉長做出了一副要送客的架勢。白土山也識相,彎下腰禮貌地道了聲別便要向外走去。
「等一下!」白土山剛走到門口要開門時卻被馬鄉長給叫住了。
馬鄉長從辦公桌里拿出一個信封來,自己先打開看了一眼,那是一沓花花綠綠的票子,馬鄉長站起,徑直向白土山走去。在白土山絲毫沒有領會到他的意圖的情況下便把那信封塞到了白土山的口袋里。手從他口袋里出來了以後才說道,「這是給你的。」白土山知道那是什麼,還想禮節性的推讓一下,吞吐著,「這,我——」因為靠著門,馬鄉長害怕會被外面的人听道,壓低了聲音呵斥道,「給你你就拿著。」于是白土山就只好收下了。
馬鄉長親自為白土山打開了房門,拍著他的肩膀,一臉的微笑,說道,「我給你說的那些話,你好好想想,這以後的事啊,還多著呢!」
白土山有些渾渾噩噩地從鄉政府大院里走出來,從馬鄉長的辦公室門口出來時他就一直在琢磨著馬鄉長說的那些話和他那話里的意思。這時走到大門口了,選了一個不擋人的位置,就停了下來,——走路影響了他的思考。
鄉政府門前的大街上,車馬川流不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車輛,白土山倚在牆上,微皺著眉頭,他放電影似的把馬鄉長給他說的那些話過了一遍,又前前後後把一些相關的事聯系起來。還是有些不大明白,特別是臨走時馬鄉長最後給他說的那一句話,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口深得不見底的枯井。下意識地去抽煙,沒有模到香煙,卻觸到了馬鄉長剛剛給他的那枚信封。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使勁拍了一下腦袋,這時才有些恍然了。朝著鄉政府大門唾了一口,輕聲罵道,「呸!——狠,真狠!狗娘養的把事推給老子,老子也得找個墊背的……」話畢,又使勁拍了拍口袋里的那枚信封,似乎是讓它在里面放得更穩妥些,生怕走路時會掉了似的。做完這些,昂起頭,挺起胸,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好讓人知道他就是那個白家莊的村支書,不過他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人們的頭頂上是一片又一片的雲彩,玄美夕照,那是一副史詩般波瀾壯闊的畫卷。大街上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此外還有呼嘯而過的機動車,其過處蕩起一陣的塵土來,有人躲著,有人在這灰塵的叨擾里繼續走著。甚至,那些在街頭玩耍的小孩兒,互相追逐著還會在這灰塵里打鬧。街的兩旁是擺著地攤,熱情招呼客人的商販,他們在喊叫著,喧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