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翱吱溜下了床,顧不得趿拉上拖鞋,便出了牢籠似的嗖嗖地沖過來,不幸,腳下一滑,霎時間便撲向了史迪文的腳,張著小嘴兒直不楞登地啃上了史迪文的襪子。
「呃……」史迪文騰地抽回了手,肅穆地陷入兩難之中。他的腳伸得太長,不縮回來,長臂伸了伸,仍扶不到何翱,可縮回來,又勢必會讓何翱在啃上他的襪子之後,再啃上一口硬邦邦的地板。
對于小孩子的磕磕絆絆,我倒是習以為常,先檢查了床上被復原了的魔方,這才去救助了何翱,牽上他的小手︰「走,刷牙去。」
史迪文一怔,隨後追上我們︰「喂,我的腳和我的臉一樣香好不好。」
「好,不過剛剛好到了他的刷牙時間了。」我頭也不回嬋。
史迪文門神般封住狹小的衛生間,像是連氧氣也封了住,叫人胸悶。我左右兩邊都擠不出去︰「讓一讓,我要去搬個凳子。說我矮?他才矮呢,你看他夠不夠得到洗手池?」
史迪文還是沒有讓,反倒一抬腳,拱著我也邁了進來︰「來,叔叔抱。」
叔叔。他用了這最最俗套的說辭碚。
而後,春夏交接之時的一場夜雨,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淅淅瀝瀝傾下。
熄了燈,何翱終于軟綿綿地鑽進了被窩。我關嚴了窗子,一時間駐足窗前。史迪文位于我斜後方,停在和我相距一步的位置。我回過身,問他什麼時候走。他答,等厚福睡著了就走。而我卻沒有告訴他,厚福這小東西一沾枕頭便雲里霧里,只這三兩分鐘的工夫,已然睡著了也說不定。
窗簾沒有拉嚴,史迪文對著細細一條的玻璃窗照鏡子︰「他長得好像我。」
適才在洗手池前,何翱長久地位于史迪文的懷抱中,因為貪圖橘子味牙膏的甘甜,兩排細小的牙齒被他刷得顆顆雪白。而他們一大一小兩張臉孔映在鏡子中,順便被史迪文從整體到局部地細細比對。
「都怪你,害他沒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天真不足,狡猾有余。」
史迪文又空空地架高了手臂,回味著抱姿︰「好小一只,可還真挺沉的呢。」
「這話你讓我怎麼回答?說他密度大嗎?」
史迪文又揉揉鼻子︰「一身的女乃味兒,真不像個男子漢。」
我不滿︰「莫非說你是打一出娘胎就一身酒氣的真漢子?」
史迪文也不理會我的刻薄,兀自玩味地笑了笑。至今,他三十有七,乘風破浪,犯過浮夸的過失,也切切實實地享受過榮華富貴,甚至擁有比天高的追求,可在這漫漫跋涉中,卻獨獨漏掉了為人父親的環節。而何翱,兩歲有半,在三場嚴冬之後,我徹骨地打上了媽媽的烙印,至死不休,可于史迪文,他這沒有腳本的「叔叔」的角色,全憑即興,每一步微小的推進,都令他無所適從。可至少,他笑了不是嗎?
我嘆了口氣︰「你和高慧……最初有七年的時間,為什麼,沒有生個孩子?」
史迪文停止了陶醉,本色畢露︰「沒有就是沒有嘍。」
「不想嗎?」
「不是不想,是根本沒想過。」史迪文上前,拉嚴了窗簾,「想過出人頭地,想過把她和我爸媽接來北京過好日子,想過讓她穿金戴銀,但就是沒想過,要和她生個孩子。」
「不喜歡孩子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我要怎麼說呢,這就好比……你沒有要當科學家,沒有要移民加拿大,根本沒有這樣的念頭,又怎麼會談得上喜不喜歡。」史迪文注意到上方的窗簾環松掉了一環,便自作主張地搬來了椅子。
「在高慧之後,在我之前,你有過多少女人?」
「坦白說,不少。」史迪文將椅子擺好,「上去。」
「什麼?」
「我讓你上去,把窗簾環掛好。」
「為什麼你不上去?」
史迪文一副凶相︰「嘶……嗦。」
我只好上去︰「那在那不少的女人里,就沒有一個,想生下你的孩子嗎?也沒有誰,讓你有這樣的念頭嗎?」
忽然,史迪文伸手抱住我,不是松垮地,而是兩臂一圈,實實在在地箍在我的腰間。我一個激靈,抬到半空的手縮了回來︰「喂……」
「別動,我這是保護你呢。掉下來怎麼辦?」史迪文強詞奪理,又對答如流,「你掛你的,我接著回答你的問題。想生下我的孩子的女人,沒有十個也得有八個吧?可被我給了機會的,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什麼叫被你給了機會?明明是我足智多謀。」掛上區區一個窗簾環,用時不過兩秒。可兩秒後,我也只好暫時維持原狀。
「呵,」史迪文微微仰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藏東西的小把戲,也能叫足智多謀?翻回頭想想,我認為是我縱容了你,給了你機會。你換個女人試試看,能得逞的話我史迪文跟你的姓。」
我俯視著他︰「我只要何翱跟我的姓就好,誰稀罕你。」
即便是小區之中,也不乏車子來來往往,車燈照射進來,穿過布滿雨跡的玻璃窗,將我和史迪文的臉孔映得忽閃斑駁。
史迪文真心求教︰「何荷你說,假如三年前,你坦白對我說,你要生一個孩子,我會答應你嗎?」
「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我承認是我過分,你不答應是人之常情。」
「萬一呢?」
「為什麼會有萬一呢?因為你喜歡我而不忍拒絕我嗎?可也正因為你喜歡我,你才更不會讓我走上這麼難走的一條路吧?而萬一你答應了,我怕我會得寸進尺,我會蹬鼻子上臉地問你要不要入贅我何家,如此一來,你一定會對我坦白你成了家的真相。那我們就……真的game-over了。」我從未從這個角度細細打量過史迪文,他頭發和睫毛分外濃密,鼻梁挺拔,令我因新奇而怦然。
「有道理。」史迪文認真地,「所以幸好,是你設計了我。」
「也就是說,我讓你被動地有了孩子,你也並沒有覺得太糟,對嗎?」我小心翼翼。「對,我並沒有覺得太糟。」
史迪文走的時候,雨還在下。我問他你車子呢。他說剛剛都上了馬路了,還是不甘心,一時調頭又沒地方調,索性就將車停在馬路邊,人跑回來的。我說你拿把傘吧。他沒接,毛頭小子似的說淋淋雨會更痛快。
就這樣,他一掃來時的疲態,腳步跳躍地踏出一朵朵水花。
他除了「保護」站在椅子上的我之外,此後對我再無親密。這會兒倒實實虛虛地,對著窗口的我,用雙手送來炙熱的飛吻。我笑著別開頭。他擺擺手,不回頭地走掉了。
轉天,我在九點半抵達瑞元時,進門的時候和出門的凱文撞了個滿懷。他油頭粉面地對我說了句「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啊」,便邁著貓步走了。
對此我並不意外。為招攬凱文,瑞元不惜下了違法市場的重金,和他的合作,只等臨門一腳。今日他的送上門來,無疑意味著這一腳踢了個皆大歡喜。但叫我意外的是,我去到秦媛辦公室時,她和毛睿正昂首挺胸地大跳著探戈。
秦媛第一個開口︰「何荷,踫上凱文了是不是?合約簽了,板上釘釘了,今天中午我請。」
面對我一臉的質疑,秦媛女人味十足地支走了毛睿︰「我和何荷有悄悄話說……」
毛睿一走,我才有機會開口︰「不過一個凱文,你會不會太樂觀了?」
秦媛變臉,一下子乏力地坐回轉椅顫了顫,雙手扶額︰「呵,我們以卵擊石我怎麼可能樂觀?但我必須給毛睿信心。所有人都說我老牛吃女敕草,毛睿他是女敕草不假,無論怎麼胡作非為,他也一直生長在父母的庇護下,可我不是老牛,我必須做他的大樹啊。」
本來便如此,痛並快樂著的,從來不只我一人,比比皆是。
再轉天,我提著史迪文送我的那條銀白色禮服,那條被扯開了一道足有三十厘米長的口子的銀白色禮服,求助了小半個北京的裁縫店。
九成的答案是無力回天,另有一成倒是頗具創新頭腦,建議我索性改件上衣。我任性,說改件上衣?改件上衣我下面穿什麼?沒有一件可以配得上它。
末了,我不得不自擔風險︰「幫我縫上就好。不管多丑,我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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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十二點前了……這幾天都晚上來看吧……我會盡早,可晚上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