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靈芝聞言身子一顫,反倒哀哀地看了我一眼。舒駑襻這一眼,卻教我心口一窒,仿佛不忍似的,不由得松了她的手。
阿嬌見我松了手,便說︰「靈芝快去收拾一下,不要怠慢了方大人。阿鎖姑娘這里有我。」
靈芝姑娘看看阿嬌,又看看我,低了頭退下去。我瞧著她的背影,總覺得有些詭異。
我復又想,難道是我太在意方煥,所以總是對出現在他身邊的女子有敵意。
門里門外,方煥就在咫尺,可我,終歸沒讓自己的腳邁出去妍。
這回房里就剩下我和阿嬌兩個,她趕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
數月之前的一個傍晚,她乘了舟子在江邊閑逛,一會乏了,便準備靠在江邊小渚小憩片刻,誰曾想卻看到淺水里伏著一個人形,她忍不住向來一瞧,卻原來是一具不成樣子的女體,想必是一時想不開投了江的,看身形應是個俊秀的姑娘家,可惜早已被江水泡的面目全非。阿鎖心軟,不忍她橫尸荒野,便想著將她拖出來埋了。誰知道這一伸手,竟發覺女子還有些微弱氣息。可即便是救過來,這具被江水浸泡,魚蝦啃噬的身體又怎麼能用。若叫常人見了,也只能嘆一聲作罷。可誰叫阿嬌是個花精,又是個有道行的花精,她既想救這女子,自然有她的法子,借著女子最後一縷氣息,召出女子的魂魄,急急帶回了煙波小渚,用一株新鮮靈芝盛著,好教這縷魂魄不至于散去。最後用了駕馭花靈的術法,借靈芝之形做了一具女體,這女子有了肉身,慢慢地魂魄蘇醒,重新有了意識。
她雖是凡人,但眼見阿嬌作法竟不害怕,阿嬌跟她說了前因後果,言明若她想入輪回,她立時放她魂魄,當然那樣就沒了今世記憶;若想繼續留在人間,自己就送她這具新肉身。她自己思量片刻,說自己已經死過一回,倒不如繼續留在人間,有了這副花靈身體,倒不至于當個孤魂野鬼。阿嬌覺得她有膽識,又生了三分好感。細細問了她的生平家世,原來是個失足落江的孤女,無處可去,無枝可依,便留她侍奉左右愨。
阿嬌身邊雖然也有修煉成形的花靈,但也只是不通世事的山野之物,如今能得到這麼一位口齒清晰,行止有度的姑娘,也覺得歡喜。于是給她賜名靈芝,並告知她不可隨意向別人吐露身份,是以無人知她是凡人所化。
這靈芝心靈手巧,若趕上阿嬌出門,她一個人也能將煙波小渚收拾的縴塵不染。一日阿嬌遠行歸來,听到竹屋里琴聲叮咚,近了才知道是靈芝在彈琴。阿嬌喜她聰慧,便常常帶她出門行走,後來得了這座萬花樓,便當仁不讓地將她舉為花魁。
原以為人間女子計較青樓名聲,不曾想這靈芝卻沒有半點推辭,反而說︰「我那一世活得委屈,如今做個花魁娘子倒是瀟灑無羈。」
這靈芝姑娘柔情似水、嬌艷如花,又精通琴棋書畫,立馬吸引了一批文人***客,一時間才名遠播。
我問阿嬌︰「那巡撫大人是怎麼認識靈芝姑娘的?」
阿嬌接著道︰「前些日子巡撫大人做壽,請了靈芝彈琴,誰知那一曲之後,方大人竟記掛上了靈芝,後來就成了萬花樓的常客了。」阿嬌又笑︰「靈芝賣藝不賣身,這方大人,竟有納靈芝為妾的念頭了。」
我听阿嬌說到這里,心思一動,喃喃道︰「難不成是她?」
阿嬌奇怪地問︰「阿鎖你在說誰?」
我揣摩著日子,越想越覺得有此種可能,若真是如此,那只能嘆一聲時事造化,這方煥跟江/青荷還真是斬不斷情絲糾纏。
我問阿嬌︰「靈芝姑娘可曾跟你講過她的生平瑣事?」
阿嬌蹙了蹙眉頭說︰「倒是問過幾句,她只說孤女一人,平淡度日,也沒說出別的什麼?我覺得她既然不能重新做人,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我揚揚眉毛,看著阿嬌︰「她這靈芝身,能支持多少日?」
阿嬌眼楮眨了眨︰「畢竟是生人魂魄,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若她有造化,說不定也可存幾年。」
我說︰「你有沒有這件事告訴過她?」
「這是自然。」阿嬌說,「凡事有得必有失,她能借花身復活,就已經是運氣,難不成還想活個幾百年?」
我听到外面的琴聲淙淙,千回百轉,就像雨後百花繁茂,清溪流淌,這靈芝的琴藝,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我伸手掀了一角簾子,正看到樓下的方煥,他還是那樣瘦,雙目炯炯,緊盯著靈芝的琴台。我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他了,可是,他這副模樣,卻一直記在心里,能牽動他一切喜怒哀樂的,只有一個江小姐。
阿嬌看了一眼,輕嘆道︰「這方大人,還真是個痴心的,每日都要來听上支曲子才回府。若不是我舍不得靈芝,還真想讓他領回府去。」
「哦!」我問︰「靈芝姑娘可願意?」
阿嬌道︰「她一口回絕了。不過這樣更好,巡撫大人天天來捧場,萬花樓的生意只會更興旺。」
突然「錚」地一聲,琴弦斷了,琴聲戛然而止,樓下一陣短暫喧囂。阿嬌皺眉,說︰「阿鎖且坐,我去去就來。」
聞琴知音,我猜靈芝姑娘今日心緒似乎有些亂。
我想了想,變了個男身,將窗子整個兒打開,就這樣一邊淺酌一邊看樓下的情形。
只見靈芝姑娘從琴台上下來,沖各位賓客福了福身子,大概說了幾句抱歉的話,然後就朝後面繡閣去了。那方煥稍後也離了座。
他難道去找靈芝姑娘了?我突然有了覬覦的興趣。
袖子一揮,幾句咒語祭出,眼前就出現了一幅圖像。溫香暖玉的繡房里,正是方煥跟靈芝二人。
只見靈芝低了頭坐著,方煥負手而立,說︰「我上次問你的話,可想好了嗎?」
靈芝抬起頭看向方煥的背影,一雙眼楮波光粼粼,像無數雲彩投入湖心,變幻非常,好一會兒才復歸平淡,她開口道︰「靈芝一介青樓女子,沒規矩慣了,不適合方府這樣的朱門玉戶!」
我听了二人的對話,想起阿嬌說過方煥欲納靈芝為妾的事,看來他倆正在說這個
靈芝話音剛落,方煥刷地轉過身子,目光灼灼,兩簇小火苗似的,直直看向靈芝,說︰「你是不是嫌棄是個妾,這正室的位置……」他沉吟了半晌,才說︰「實在不能委你。」
靈芝冷笑︰「靈芝哪敢高攀正室之位。方大人允我做妾,就已經是天大的體面。可惜靈芝沒福氣,還是請方大人收回誠命吧!」
方煥臉色一凜,冷冷地說︰「若是我想要,這之江城里,哪一樣東西不是我的,別再說你區區一個青樓女子。我這樣跟你細語細語地商量,全是因為在乎你。」
靈芝也是個烈性子,直直地回了去︰「是啊,之江城哪一樣東西不是大人的,大人福祿無盡,又何必來為難靈芝?」
听了靈芝這番話,我忍不住拍手叫好。
我說︰「方煥啊方煥,看到了嗎?這個世界上,總有不屬于你的東西,能得到多少,跟你的權勢地位沒什麼關系。」
我話音剛落,就听旁邊響起一聲輕笑,我大吃一驚,趕快收了法術。屈指一彈,一道勁風襲往笑聲處。
我真是大意了,有人進入我的房間居然都沒發覺。可是,什麼人這樣高的本領?我一縷指風過去,也沒听見絲毫受傷的聲音。我全身戒備起來,冷冷道︰「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再不出來小心我一把火將你燒了!」
笑聲又響起,是個男人的聲音,他說︰「阿鎖,你的脾氣越來越大了!」說著,有淡淡的清冷氣息溢出,一個影子立在了屋子中央。
我忍不住揉了一下眼楮,生怕自己看錯了來人。
頭戴書生綸巾,身著玉色長袍,縱然笑著,眉眼里似乎仍舊有一絲淡漠的冷意。我倒吸一口氣,這個男人我認識。
汝英王。
住在七重天朝雲宮里的汝英王,那個略帶傲慢,氣息清冷的汝英王,我納悶地想,我也不過是在天宮的年宵會跟他坐得近了一些,多打了幾個照面罷了。他怎麼就跟我到人間來了?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太跟人家攀交情,這汝英王說不定只是路過。
我嗑嗑巴巴地說︰「汝,汝英王,這地方你怎麼來得?」
他奇怪地問︰「我怎麼就來不得?」
我轉轉腦袋,趕緊說︰「這里是青樓,啊,你在天上久了,大概不知道青樓是什麼地方吧?」
他丹鳳眼挑了挑,「哦,青樓是什麼地方啊?」
我措了半天辭,也沒想好該如何解釋青樓是什麼,又怕說多了玷污了這位上神的耳朵,只好含糊道︰「這個地方神仙們是來不得的,尤其你這樣的男神仙!」
他好笑似地指指我,說︰「那你這樣的女神仙可以來得我為什麼就來不得?」
他腦袋倒還靈光,我看看自身,說︰「我這半路成仙的,哪里能跟您比。您老人家還是趕快走吧,免得有姑娘看上你就月兌不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