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哄他走,其實是怕他呆久了知道這里藏了不少花精,誰知道這神仙們都是什麼脾氣,若踫上個性情不好的,阿嬌她們可就跟著遭殃了。舒駑襻做神仙的收個把精靈,那還不是跟嗑瓜子似的容易。
誰想我越是趕他走,他反而懶洋洋地坐下了,還打量著我說︰「你這麼副男子打扮,倒不怕有姑娘看上你?」
我發現今天有諸多的不對勁兒,先是靈芝不對勁兒,接著是方煥不對勁兒,如今連汝英王都出現在花樓,那就更不對勁兒了。所以當一向清冷少語的妝英王說出上面那句調笑的話,我也開始變得不對勁兒,我的嘴跟不是自個兒的似的,張口就道︰「我是喜歡男人的。」
汝英王終于撐不住笑了,他說︰「阿鎖,你可真是位坦白的神仙。」
我這時已經為剛才的懊悔了,小聲地反駁了一句︰「難不成你也不喜歡女的?妍」
誰料汝英王正了正臉,一本正經地說︰「誠然,我不是個斷袖。」
我承認,我敗了。話題瞬間到如此深度,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往下進行了。只好故作咳嗽幾聲,不敢看汝英王,只好把眼楮瞥到樓下。正好看見方煥出門。他臉色不好,大概是求娶不成惱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他知道靈芝不是人,甚至連個花精都算不上,還會不會這麼眼巴巴地來求娶畽?
想我當初一番真心待他,最終差點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在他這樣的人眼里,能配得上他的恐怕只有皇帝的公主,相府里的千金吧。
「還在惦記著他呢?」汝英王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原來他也移到了窗子旁。
我白了他一眼,說︰「汝英王來此地究竟有何貴干?」倒忘了問他怎麼窺見了我的心事。
大概我不友好的表情刺激到了他,他認真端詳我一眼,說︰「阿鎖,我的名字叫麒瑛。」
我心想,上神您難道每次跟我講話都要答非所問麼?不過,也好,總算知道個名姓了。
我點點頭,說︰「嗯,麒瑛,我叫阿鎖。」
他展眉一笑,「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我揚揚下巴,「說吧,你來人間做什麼?」
他輕輕笑笑,說︰「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辦。不過,順便給你帶個消息。」
我奇怪地看著他︰「給我的消息?」我自認為跟汝英王沒有交情,也想不到他能給我帶什麼消息。
誰知他真的給我再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他說︰「阿鎖,玄夜在東荒。」
我仿佛遭了雷劈,好半天才喃喃地問︰「哪個東荒?」
麒瑛憐憫似地看著我,說︰「就是夜砧曾經去過的東荒。」
我低低地問︰「就是那個布滿毒瘴,生有異獸的東荒?」
麒瑛點點頭︰「八荒之首,雲天盡頭,也只有這一個東荒。」
我悲憤地說︰「天帝讓玄夜去東荒的名頭是什麼?」
「降伏魔獸。」麒瑛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這些魔獸從上古就滯留在東荒,時不時竄出來興風作浪。一千年前,夜砧征戰東荒,足足三個月,雙方死傷各半,一干異獸才得以收服。夜砧回來的時候,戰甲上染滿鮮血,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魔獸的血。仙眾們都說,是戰神用神龍的血跟魔獸締結了盟約,所以在接下來的一千年里,這些魔獸倒是平平靜靜,沒有半點異狀。可是前不久,平靜了一千年的魔獸突然發了狂,整個東荒狼煙四起,更傳出有路過的仙友被噬食的駭事。」
我听得手指發涼,說︰「那玄夜能做什麼?天帝讓他去東荒,是想讓他死嗎?而且那魔獸明明被我父親降伏了,怎麼又突然傷起人來?」
麒瑛卻沒有說話,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面對麒瑛探究的目光,掩了面,頹唐地坐下,喉嚨里哽得難受,想哭又哭不出來,眼淚在眶子里掛不下,啪地一大顆落下,剛好砸到手背上。
肩膀突然一沉,是麒瑛的手撫上了我的肩。他說︰「阿鎖,夜砧的確不在了。你得相信這個事實。」
是的,時至今日,我的確得相信這個事實。
我騙眾人騙得久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以為爹娘真是去了西天梵境。
如今恁誰都能猜出來,夜砧死了,跟魔獸的締約也就取消了,所以東荒又開始暗無天日。
我才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連最後一個可以倚仗的哥哥都被投到了東荒。
我咬咬牙,站起身子,剛要捏個騰雲訣。卻被麒瑛攔住,「你要去哪里?」
我牙縫里吐出兩個字︰「東荒。」
他一把將我按回去,直直在看著我的眼楮,卻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他說︰「阿鎖,你不論對誰,都這樣掏心剜肺麼?」
我瞪他一眼,恨恨地說︰「關你什麼事!」
他卻突然仰起頭嘆了一口氣,「阿鎖,看到你這副樣子,我本來以為自己會高興。可結果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真是個變態的神仙。我也不由得惡言相向︰「對,我表面上是什麼西江神女,實際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唯一的哥哥又捏在天帝手里,活該被你們這些天帝臣子看笑話。玄夜愛上了紫玉,你當然也盼著他死。」
他怔怔地看著我,半晌沒言語。
我定是說中了他的心事。我咬住嘴唇,又一顆眼淚落下,我急急用袖子擦了。在敵人面前,我總不能先滅了自己的銳氣。
他看著我,忽然朝我伸出手,我倉惶地退了一步。
他的手懸在半空。
他似乎尷尬不已,解嘲似地一笑︰「我今兒個果然是惡人一枚。」
我已經緩過來情緒,低聲說︰「汝英王,我們近無交情,遠無舊惡,你何必來這里找我麻煩?」
他伸出的手慢慢落下,也放低了聲音︰「阿鎖,在你眼里,我總是在找你麻煩麼?」
我沒有答話。繞過他推門走了。
剛出了門,就听到有人說︰「阿鎖姑娘留步。」聲音很輕,怕驚了誰似的。
我回頭,見一身銀紅石榴裙映在眼里,嬌女敕的掐出水來似的女子,正是靈芝姑娘。
她急步上前,卻問得猶豫︰「阿鎖姑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我心里掛念玄夜,此時也沒有心情跟她閑敘。
冷冷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她前後看了一下,沒言語。
我復打開,房門,房間內空無一人,汝英王已經離開了。
靈芝入了房間,掩了門。還沒等著我回過神來,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到我面前︰「阿鎖姑娘,求你幫幫我!」
我奇怪地看著她︰「靈芝姑娘,你這是做什麼?難道是阿嬌為難你了?」
她趕快搖搖頭︰「不是不是,阿嬌姑娘待我細致入微,我來找您,是有別事相求。」
我看她一雙眼楮殷殷切切,倒不像是裝的。遂道︰「你起來說吧!不過,我未必能幫得上。」
她默默地站起身,說︰「阿鎖姑娘,我早就猜測你是天上的仙女,今日听阿嬌姑娘親口叫你上神,更加確信無疑。如今遇到難事,還想請你施以援手。」
我認真地重新打量她,一張臉俏如蓮瓣,眉掃螺黛,目盛幽潭,鼻似懸膽,唇若含丹,絕對一副欺霜賽雪的美人臉。又因了這副風流宛轉的花身,更平添了一縷輕靈氣韻。
我說︰「你這樣美麗,難怪做了花魁。阿嬌當初救你的時候,想必耗費了不少心血。」
她說︰「阿嬌姑娘再生之恩,沒齒難忘。」
我打斷她︰「那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你到底是誰?」
她低下了頭,有些傷感地說︰「阿鎖姑娘,我如今苟且偷生,又何須再牽掛前塵。那些前塵,哪一件又值得牽掛?」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江/青荷已經死了。我現在是靈芝。」
我听她親口承認了自己生前身份,倒沒覺得有半分高興。
死過一次的人,多少都有些難言的隱痛。我只是感慨,曾經活色生香的江小姐,如今也成了花妖鬼魅。
她說︰「江/青荷膽小懦弱,在家從父、嫁人從夫,戰戰兢兢、循規蹈矩,從來不敢做一點離經叛道之事;可就是這樣,也免不了落個紅顏禍水,橫死江邊的命運。我如今雖為鬼魅,卻做了萬花樓的頭牌,彈琴唱曲,拋頭露面,跟一群男人喝酒說笑,這都是過去從未想過之事;人生苦短,我既得以重生,何不恣意灑月兌一回。」她自嘲地笑笑,「阿嬌姑娘告訴過我,這副靈芝身也不能支持太久。」
我听她一番長辭,知她是個活明白的,何況那一世的江/青荷,終歸也是個剛烈的女子。不由得納悶道︰「你既然主意已定,那還叫我幫你什麼?」
她說︰「阿鎖姑娘,我不想再遇見方煥。」
我問︰「你想叫我怎麼幫?」
她說︰「阿鎖姑娘,你有神女之能,肯定能再幫我做副花身。阿嬌姑娘說過,她靈力有限,無法再替我重新抽取生魂。而且,我也不想告訴阿嬌姑娘我跟方煥的恩怨。」
我沉吟了一會兒,問她︰「重新得了花身又怎麼樣呢?」
她眼波顫顫,說︰「只要不再遇見這個人就好。」
我嘆一聲︰「江小姐,你還是忘不了他啊!」若真是不以為意,又何必再去求新樣貌,該遇見的人,天涯海角也逃不了。
誰知她突然激動起來,尖聲說︰「我是靈芝,不是江小姐。」
我看她這樣,心尖狠狠顫了兩顫,原來,至始至終忘不了方煥的,是江/青荷。
即便成了花魂,方煥仍然能找到她;即便她不再是原來的容貌,方煥仍舊想納她為妾;即便方煥夜夜擁著那個靠點晴墨復生的假江小姐,也依然忘不了真正的江/青荷。
我倒是想知道,假如方煥知道了靈芝的真正身份,還肯不肯再納她為妾呢?
這方煥,窮其一生,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江小姐,換成死的,還敢不敢要?
他自翊痴情江小姐,到底是真痴情還是假痴情?
我不算什麼良善的狐狸,也不過比江/青荷多活了兩回,雖說再幫她做個花身並不是難事,但也我不想隨便耗費自己的靈力,她不是輕雲,更不是阿嬌,她是個曾經有血有肉有前情有宿因的凡人,若真叫她一縷生魂長生不死,誰知道她再惹出哪些債端?
我主意上來,于是說道︰「你不用這麼大的情緒,我給你一面水鏡,你若是想知道方煥為何這樣執著娶你,就深夜無人的時候看看這副水鏡。等你看完,大概就知道原因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我不想再跟她多話,又惦記著玄夜,于是站起身來,說︰「我還有要事在身,就不敘了。」
我在心里說︰「江/青荷,阿鎖只能幫到這里了,每個人都有一場情劫,能不能走出去,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