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曜對張守仁的這種打扮倒是十分的欣賞,看著張守仁的模樣,他微笑道︰「國華,你不說的話,大約沒有人以為你是一個舞刀弄劍的武夫,雖然你身形壯碩,但眸子中有一股靈秀之氣,而且,舉手投足時也是從容恬淡,不象是一個使用刀劍的人。」
「老師過獎了。」
「罷了,先不說這些,我們進房去。」
劉景曜雖然不是貪官,但大明官場已經把一些收入當成理所當然的進項,算是灰色收入,其中包括火耗和一些公務開支的節余等等。
還有節敬和冰敬,炭敬等常例進項。
至于那些到處亂跑打秋風的收入,還不在常例範圍之內。當然,打秋風是落魄官員不得已常為之的無賴行徑,一般現任官是不屑如此的,除非是公務在身,不得不經過和驚動地方。
有著種種灰色收入之後,官員們的日子還是很好過的,明太祖的一廂情願早就被人丟到了垃圾堆里……原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能考中進士出來當官的都是家族投入巨量金錢,本人才智和毅力過人,起早模黑三九三伏的讀書才能當官,然後一年賺的錢和兩個屠夫一個馬夫是一樣的……這得有多傻才能覺得官員能接受這樣的低工資?
死在明太祖刀下的官員是不計其數,剝皮的也是到處都是,洪武年間的土地廟里每天都有新鮮的人皮送進來實草,但那又如何?那就是叫前僕後繼,殺不光的。
現在的官員已經遠非洪武當年的前輩可比,劉景曜已經是清官,而且家小多半留在原籍沒有帶出來,這也是當時官員出來做官的常態,兒子可以帶一兩個值得栽培的帶在身邊,一邊讀書一邊教導做官的心得技巧,同時打開人脈,為將來當官做準備,同時也能幫自己做一點不方便出頭但又十分私密的事情。
老婆正房是一定留在原籍不帶出來的,理由當然十分光明正大,那是因為大老婆要在家操持家務,管理整個家族的產業,這等事,當然不能放給小老婆來做,小老婆倒是可以帶到任上來的,因為要有女人服侍起居,使得老爺心情愉快。
這等事上,劉景曜也不能免俗,等他和張守仁進入裝修的還不錯的內花廳後,就有一個年輕漂亮,臉上雖只是略施粉黛,卻膚白似雪,眉眼也畫的特別精致,身上衣著也是十分華貴大方的年輕女子就迎了出來,對著張守仁福了一福,然後又向著劉景曜道︰「老爺,是不是現在就上酒菜?」
「是的,現在就上吧。」
「是,妾身就去安排。」
到這時,張守仁才知道這是劉景曜的小妾,不過按禮數來說,小妾算不得什麼大人物,不需要他這個有官身的人特別致意,所以他便是默不出聲,只是默默站在劉景曜的對面就是。
「國華,坐吧。」
劉景曜在主位坐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客座,笑道︰「你回浮山後,派人寫好正經的門生帖子,叫人送過來,然後記得帶四樣拜師的禮一並叫人帶來,你我就算是正式的師徒了。」
「是,老師!」
雖然改口了,但正式的拜師禮還是要講的,張守仁十分見機,當即便又跪下,行禮道︰「學生叩見老師。」
「呵呵,國華免禮吧。」
劉景曜說著免禮,自己卻是端坐不動,由著張守仁叩頭見禮。
一邊的小妾見到這樣的情形,也是睜大眼楮,有點兒驚奇的樣子。
劉景曜這樣身份地位的大官,門生弟子一定不少,持侍生帖子上門的更是不計其數。但收一個武夫當門生,正式列入門牆之內,這個事就是十分叫人奇怪了。
不過她的身份當然不敢說什麼,正好菜來了,當下便是指揮人將菜上桌,同時自己用銀壺放進熱水,親自在一邊燙酒。
「坐,坐下。」
行禮完畢,算是正式拜了師,氣氛又是大有不同。
原本就是當家人一樣了,能在這種內花廳對坐飲酒,坐的是小圓桌,不是方桌,凳子也是圓凳,菜品也就是幾樣時蔬小菜,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服侍的人,也是劉景曜的寵妾,一切都是說明,今天這場家宴特別的輕松。
「是,謝老師。」
張守仁也是笑嘻嘻的坐下,碗筷酒杯早就擺好了,見他坐下,那個小妾連忙過來,在張守仁的酒杯里滿滿斟了一杯。
「國華,老夫先敬你一杯,今日之事……」
「老師,莫要提今日之事了。」張守仁連忙起身,笑嘻嘻的道︰「如果不是老師,學生哪有副千戶的官身,沒有這個身份,也招不到人手,更搶不到膠東鹽利。沒有這些,也拉不起這樣的隊伍來,所以,今日一切,都是拜老師所賜,哪里還需要老師再說什麼!」
這一番話,娓娓道來,說的十分動听,劉景曜心中十分受用,也是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師弟二人為了今日的緣分飲一杯就是了。」
「是,這杯當飲!」
張守仁這一次很爽快,一仰脖子,便是將酒一杯干了。
這酒並不甚好,不過劉景曜卻是眯著眼,十分享受的喝了下去。
「國華有今日,也是自己努力的原故。」喝了幾杯後,劉景曜放下筷子,正色道︰「原本老夫想討教你的為將之道,不過剛剛看在眼中,也是知道,沒有辦法問,也不必說,因為天下將校,沒有幾個能如你一樣愛兵如子,所以,說了也是白說,不如省些事的好。」
「學生慚愧了。」
「方今天下亂成這樣,」劉景曜突發感慨,大聲道︰「要是武將們都如國華一樣,天下立刻就是太平可期啊!」
听著劉景曜的抱怨,張守仁心中也是一動。大約象這種層次的文官,接觸的東西多,看的深遠,可能也是看出來崇禎施政完全是在亂搞,明朝已經有確切的亡國之象,所以才會有這種抱怨,他很謹慎的答道︰「岳武穆說過,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怕是文武都如此,才有太平日子。」
「那也要有聖天子在位。」
劉景曜果然說漏了嘴,一句話就是把不該說的話給說了出來。張守仁當即便答道︰「今上宵衣旰食,勤政愛民,算是聖君吧?」
「今上倒確實是求治,不過,正因為求治心切,所以遇事操切,胡來,天子自己不守法度,這天下豈能不亂?」
確立了師徒關系後,劉景曜說話便是不再藏著收著了,他也不挾菜,又是飲了一杯,然後才用冷峻的聲調繼續說道︰皇上不知兵,卻屢屢干涉兵事,胡亂指揮,將來我大明天下不遇決戰大戰還好,一旦有,必定會是皇上壞事。再有,你說皇上愛民,怕也不見得。天下騷然,皇上一心要的是錢糧兵餉,所以召見臣子,你看邸報,起居注上記的全是問錢糧兵谷……國華啊,儒生迂腐,一問錢糧多半不能答,總是說人心,這回答皇帝總不以為然,但有一層儒臣是說的對的,以利欲治國,必定會以利欲馭民,而以利欲馭民,則必定會失愛民之心,君上只問錢糧兵谷,不涉人心,這是自絕于人民,天下亂事,難道只在天災?又豈無**!上年河南大災,一州災民幾十萬,地方無銀,請朝廷賑濟,結果皇上批了多少?國華,你不知道的話必定難以相信,一府受災,皇上居然扎了賑濟銀兩千兩!這這,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了?當然,能批下來便算不錯,陝北晉北哪一年不受災,從萬歷年間到如今,加派多少次了?我早就說過,江南富裕,加派不妨,西北不加賑濟都會出事,還居然加派?當政者,果然是肉食者鄙乎?」
以張守仁的見識,固然是看了半年多的邸報,但在天下大事和所謂「人心」的認識上,相比于眼前的這個大明高官來說,實在是淺薄的可笑了。
他雖然有歷史知識,現在也是局中人,但哪里能有眼前這個讀書滿月復破五車的帝國精英看的多和深遠?
一席話听下來,對張守仁來說,果然有茅塞頓開之感!他一直奇怪,崇禎勤政是明顯的,每天都在御門听政,接見大臣,處理政務,而且是有名的儉樸,听說天子的龍袍都是有補丁的,乾清宮的飾物都被偷偷賣了,一國之主窮困如此,也確實打動人心。
現在听了劉景曜的話,他才有茅塞頓開之感,崇禎為政的缺失,實在是太明顯,連地方上的大吏,也是十分清楚明白。
只可惜,有些上位者,永遠不知道怎麼听取意見,或是在眾多意見中,選取最有利的來听取。
「多謝老師教誨!」
這一句感激,就比剛剛要誠心正意的多,也實在的多了。
「呵呵,老夫的牢騷有點多了。」其實劉景曜是一個老憤青不假,不然的話,也不會落魄到才混到個兵備道的地步,還差點被一個總兵官給趕走。
他如果胸中沒有這些塊壘,以他的資歷和政治手腕,施政的水平,說入內閣不至于,但巡撫或是總督的位子是早就該有他的份了。
因為論能力,資歷,早就夠格了!
此時自知說的多了,因而又喝了一杯後,便是把杯子一推,笑道︰「最近心悶,酒也不敢喝,今日高興,也是有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