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櫃,老掌櫃?」
看到李老掌櫃踉踉蹌蹌的向鹽池邊走,張守仁不得不上前一步,把老頭兒牢牢攙扶住,一邊走,一邊向著老頭兒笑道︰「這就是鹽池……」
「老頭子看到了,看到了!」
李老掌櫃直筒筒的便答回來,兩眼眼楮還是直楞楞的看著前方那堆的如同小山一般的鹽和碩大的鹽池。
池子里頭,幾十個鹽池的鹽丁正在用草編的大包把鹽按一百二十斤一袋裝好,裝好一袋,便是往鹽池邊上一放,他們已經忙活了一上午,每個人都是月兌的精赤條條,身上的汗水如小溪一般往下流,古銅色的身軀上肌肉也是鼓起來老高,都是長久做重活做出來的。
雖然累,但明顯還是瞧出來這些人有一股子難得的興奮,曬了一輩子鹽,做夢也沒想過有用鏟子鏟鹽的一天,這鹽就如同海沙一樣,一鏟下去再接一鏟,似乎鏟上一輩子也不怕把這些鹽給鏟光了!每下一鏟,大伙兒的心氣就更高一點,恨不得把全身力氣都用在這里,才能舒暢。
「都出來吧,到時辰了。」
鐘顯還是那舊日打扮,青衣盤領,下擺束了起來,人顯的很干練。
他帶著幾個人挑著挑子,慢慢的走過來,見鹽丁們還在鏟個不停,便是大聲吆喝道︰「先吃飯,吃了飯歇三刻功夫,然後才繼續干。」
「鐘頭兒,咱們不累。」
有人大聲答道︰「大人說早點鏟完,然後再放進來結晶,咱們不干完,就耽擱下一池鹽了!」
「就是,飯晚一會吃沒問題。」
「咱餓慣了,現在一天三頓還加餐,渾身還不得勁了。」
「全是屁話。」鐘顯為人向來板正,這會喝著眾人,斷喝道︰「這鹽池里過萬石鹽,按天換班來鏟,你們現在不吃不喝的干就能干完了?不僅今天要吃飯休息,明天還輪不著你們的班,大人說過,凡事都要做的有技巧,只憑一股子力氣來做是最笨的法子……你們,一個個全給我老老實實的出來!」
看著這個工正把所有人吆喝出來,張守仁也是暗自點頭。
鐘顯這個家伙是挑對了,是個實在人,也是能干人。
以前在小吏的位置上,他的性格不能偷奸耍滑,所以才能不能發揮,性格的優點和長外也無人認同。
畢竟吏就是吏,不會做壞事的吏就是廢物,還不如一個窮軍戶。
現在這個工正兼倉儲大使的位置,正適合鐘顯這樣性格方正,遇事頂事,又是一絲不苟的人來執掌。
眼看此人當工正的時間不長,但這些鹽池工人一個個都被吆喝上來,臉上也沒有什麼不服氣的樣子,張守仁就是知道,鐘顯做事很得人心,不是光憑自己放的權力在做事。
底下的人是否有活力,做事是否拿的起來,不是說完全憑上位者下放的權力來做,那樣的人就是陀螺,你打一個,他動一下,然後撥弄再下頭的人動一下。
這樣的部下,上位者指揮起來會很累,因為他自己沒有主動性,對下威信不足,立這麼一個部下出來,是純粹分上位者的權,而不是對上位者有所增益。
慶幸的是,張守仁身邊就這麼一個吏才,還真是叫他找著了。
在他慶幸的時候,老李掌櫃也是在慶幸。
還好,當時為了不打張守仁這個鹽梟的面子,利豐行明知道對方的包銷計劃簡直是痴人說夢,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大的產量,但秦東主還是作好作歹的同意了下來。
這年頭做生意,除非是借錢之類的,一般就是口頭信行為主。
雖說是涉及到百萬石鹽的大生意,但一個是商行大東主,一個是地方梟雄,這件事也就是這麼紅口白牙的定了下來。
現在眼看這鹽池在前,就是一座海上鹽田,不,簡直就是一座金山!
眼前的鹽,堆的小山一般,做為一個商人,老李頭幾乎是一眼就知道了這其中的價值所在。
這年頭,不管是魯鹽還是淮鹽,或是閩浙一帶的海鹽,行銷天下幾乎就全部是煮海燒鍋出鹽,朝廷以綱引之法控制鹽利,但官鹽一年只出五億斤,全國一年十八億斤的鹽有大半是得私鹽出產。
老百姓不管官私,反正不吃鹽是不行的。
什麼錢能省,這吃鹽的錢斷乎是省不得的。
這個商機,還能了得?
現下有這麼一座金山在前,要的就是大伙兒一起,把開山的家伙什準備好!
「這鹽,確實和解鹽不差了!」
早晨的時候,老李頭和張守仁還在一起吃早餐,嚼著生煎的時候,老頭子對張守仁說的「解鹽」的品質不置可否,其實是嗤之以鼻。
這解鹽是容易得的?白如雪,細如沙,是最上等的貢鹽,皇宮大內還有那些太監,勛戚、大官,才能用的起這貢鹽,尋常官鹽是均價二兩左右,這解鹽一石最貴時賣到十二兩,這差價是多少,一般百姓,豈能用的起?
而況解鹽是井鹽,雖用的是簡單的曬鹽法,但出產數量十分有限,用來當貢物和本地自用猶有不足,想行銷天下,那是絕無可能了。
要是眼前這鹽能夠保持產量,不僅是山東一地,沖擊北直隸和遼東市場也是十分簡單的事……這兩個地方,貴人多,軍隊多,吃鹽比百姓更費,用鹽量肯定在山東之上,而且地處北方,淮鹽北上不易,市場向來混亂,屬于多家爭利的階段。
眼前這些細鹽一旦北上,價格也不貴的話……
想到這,李老掌櫃的鼻尖上都冒出汗來,老頭兒整個人如風中之燭,抖個不停,他顫顫巍巍的勉強站直了身子,向著張守仁問道︰「這鹽池,一年能產多少?」
「這個鹽池規模不小了,一年五六十萬斤總有的。」
「好,好!」老李頭盤算了一下,又問道︰「這麼說,鹽池不止這一處吧?」
「當然,」張守仁笑道︰「適合建築鹽池的又不止這一處地方,連同靈山那邊,現在還有四處在建,年產鹽要在三百萬斤以上,我才會稍停一下。」
「三百萬斤……」
要是早晨听到這個數字,老李頭肯定會把嘴都笑歪掉,這年輕後生,真是敢說!
但現在,李老頭听到這個數字,雖然還是一副神不附體的樣子,卻是下意識的就點了點頭︰「國華,如果咱們的鹽賣到北直,河南、寧遠……」
「暫且沒有想過此事。」
張守仁一听便是听出了老李頭的打算,笑著道︰「貴行如果有此打算,我建議還是謹慎行事。咱們的鹽至多打算賣三兩一擔,山東鹽商,除了濟寧和濟南有淮鹽大商,其余地方都是小打小鬧,咱們的鹽一出,就能把他們全干翻。但和淮鹽的鹽商斗,咱們就吃力了。再往北,勛戚太監直接就插手鹽政,貴行雖然小有背景,恐怕也不是這些虎狼的對手啊。」
「對,國華你說的對,老頭子我糊涂了。」
老李頭確實是糊涂了,剛剛一看這小山一樣的鹽池,立刻動了布鹽天下的心思。
要是一年能賣出過千萬斤,甚至是幾千萬斤,甚至是過億斤的鹽……這絕非不可能,無非就是再多建幾十個鹽池……如果賣出這麼多鹽,那其中的利益又是多大,而他老李做為一個始作俑者的大掌櫃,在其中又可以分得多大的好處?
就是這麼一個心思,叫他忽略了南北鹽利可不是純粹的生意,象山東這里,親藩不多,也就是濟南一個德王還有幾個分出來住的郡王,要是河南一帶,到處是親藩,這些親王郡王都是見錢眼開的財迷,恨不得化身響馬劫道的主,這些人豈能容你順順當當的傾銷魯鹽賺河南人的銀子?地方上的鹽利和礦藏,原本就是這些親藩王爺們的私產禁臠,當然,還有大地主,豪商,官員插手其中,你一個外地商行,沒有雄厚的背景,鹽能進的去?就算進的去,又能大量出售搶人家的生意和銀子?河南是親藩多,淮揚鹽商是背景雄厚,做了二百多年的專營生意,和宮中的太監,京城的勛戚們息息相關,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且人家資本雄厚,幾個淮揚鹽商一湊可能就是過百萬銀子的資本,光是憑銀子砸,也能把利豐行這種山東小商行給砸趴下!
往寧遠那邊,全是擁有上萬軍戶當奴隸的大軍頭的地盤,人家上下嘴唇一踫,銀子就從你的口袋里飛走了,和這些丘八做生意,不是與虎謀皮?
這麼一想,老李頭就是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的十分離譜。
「不怕,咱們先把山東的地盤給穩住,在濟南府和濟寧一帶和淮鹽斗,把淮鹽攆出去,咱們穩住地盤,再想辦法往外走。」
見老掌櫃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張守仁微笑道︰「山東全省不說,光是登州府、萊州府、青州府、濟南府一半,這些就最少五百萬石以上的盤子,咱們全接下來,這生意就是大了去了。省外的地盤,我打算先小打小鬧,慢慢建立基礎……此事我自己出人手來做,利豐行幫我打下手就好,老掌櫃,可成?」
「成,有什麼不成!」
此時這李掌櫃又是醒悟過來,自己可真是老背晦了不是?放著眼前這山一樣的鹽池不歡喜,反而想那些有的沒的,可不是抽瘋了?
當下便是斷然道︰「老頭子回去,先派人送五萬兩銀子來,算是定銀……咱們細水長流,國華,別的鹽池咱不管,這個鹽池,算是我先到先得,從今天開始,每一石鹽,都是我利豐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