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這里還有事,老先生不妨先去忙吧。」
楊嗣昌雖是兵部尚書,不過能官至侍郎留京為官的也不是凡俗之輩,原本不欲得罪人,不過里頭薛國觀的笑聲卻是傳了過來,一時間,楊閣老自是十分難堪,于是就下逐客令了。
這個侍郎也是覺出不對,于是十分乖巧,連忙告辭,狼狽而出。
眼前這是一幕笑話,令得憂心忡忡的薛國觀心懷大暢,看看天氣不早,踱步出門,向眾人拱一拱手,笑道︰「列位老先生,學生先行告辭了。」
「老先生慢走。」
諸閣老當然是拱手送別,接著其余兩個閣老也是告辭而出,楊嗣昌等眾人都出外後,這才咬著牙齒站了起來。
他剛剛的事做的孟浪,召見完畢在回來的半路上,就是有個內閣中書在半路堵住了他,說明了劉景曜和張守仁的關系,楊嗣昌是聰明人,就是剛剛急著找個例子來駁薛國觀,所以才會忙中出錯,一听之下,就明白自己出丑了。
說起來,他對盧象升的敵意還真不淺。
盧象升也是南直隸人,雖不是東林黨,但和江南一帶的官員交情都很不壞。要緊的是這個人確實是十分難得的人才,少年科舉得中進士,讀書文才不必說了。又是自幼愛擊劍,力氣猶大,自崇禎年間天下事壞,到處用兵,盧象升這種文武雙全的人才當然就得到重用。
前些年,官兵對流賊屢戰屢敗,被打的抱頭鼠竄灰頭土臉的多,罕有勝跡。
盧象升是以兵備道起家,練兵,征戰廝殺,屢立奇功,後來為剿賊總理,自己麾下有天雄軍一支,算是官兵中的勁旅精銳,加上自己勇武善戰,經常提把大刀沖殺在前,所以連續打了幾次勝仗,高迎祥等早期的農民起義軍的領袖,在盧象升手中吃了不小的虧。
文治武功都是了得,崇禎將其調入宣大,重整北方邊防,意思也是更為倚重了。
楊嗣昌這人,心胸極其狹隘,盧象升為人耿耿,不善逢迎,因為幾件些微小事得罪了他,楊嗣昌一直懷恨在心,加上與盧象升在北方邊境的防御上有不同的政見,彼此間成見就更深了。
因為這個原因,一听起薛國觀夸贊,楊嗣昌就是勃然大怒。
別的閣老,對薛國觀十分忌憚,楊嗣昌卻是存了要斗上一斗的心思。
官場秘決,向來就是拉比自己地位高兩層的,打比自己高一層的。內閣之中,劉宇亮尸位素餐,不足為患,而且地位比楊嗣昌高兩層,薛國觀卻是隔的更近,而且拱倒了此人,自己成為首輔的希望,就是無形中大增。
懷著這種目的,楊嗣昌才吃了這麼一個悶虧,一時間好生氣悶。
「我公不必耿耿!」
劉宇亮出來最晚,見楊嗣昌模樣,因勸慰道︰「此人素來剛愎,今聖上信他,是以且忍讓三分,且待來日再說。」
到內閣這樣的政治地位,都是尾巴都白了的老狐狸了,說話辦事都是謹慎無比。劉宇亮能公開說這樣的話,說明平時那笑呵呵的模樣也是裝出來,實在是他這個首輔被薛國觀這個次輔逼的十分難堪,平時也只是隱忍罷了。
「老先生說的是了,」楊嗣昌眼神中凌厲之色十分明顯,這一次薛國觀算是把他得罪狠了︰「這個姓張的武夫,也是且待將來再看吧。」
劉宇亮顯是看的出來,楊嗣昌已經在設計打算和薛國觀撕破臉面斗上一場了。原本按他的身份,一個剛加的都指揮同知根本不配被他提起,此時咬牙切齒的說出來,顯是郁悶和憤恨到了極處。
「此子也是太過自大,沉不住氣,看他模樣,將來也未必有好下場。」
劉宇亮是惜福養身,信奉的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十二字官場秘決。每逢崇禎召對,凡有詢問,但止嗑頭,皇帝不悅,嗑頭加請罪。
反正不管皇帝怎麼譏諷,下頭怎麼說他無用,好官我自為之,首輔我自當之。
沒有大惡,皇帝一心想攆他走,也是個不成。
當下見楊嗣昌失態,劉宇亮也只是笑一笑,當即拱手而別。在他身後,楊嗣昌猶自咬牙切齒,深恨今日之事,心里還在設計報復之策,那也是不必多提。
待楊閣老踏步出門,卻但見一縷斜陽照映在宮殿群落之上,到處都是金燦燦的模樣,到處都是趨奉奔走的內使們,隔著高大的乾清宮門,隱約還能看到宮女奔走于其中……楊嗣昌扭過頭來,再看下去就不好了。
「怎生設計了薛某人?嗯,還有,這陣子怎麼找個辦法,把那姓張的小廝給貶落了下去?今天這件事,實在是丟死人了……嗯,先斷了他的糧餉再說!」
身為兵部尚書,各地營兵的糧餉當然是兵部負責統籌,各地方官也是有一定的責任,不過主導權還是在兵部。
真實歷史上,楊嗣昌為了搞死盧象升,在盧率部與清軍激戰的過程中,下令各州縣斷絕供給宣大兵馬糧草。
結果盧部兵馬生生餓了十幾天的肚子,每天喝稀粥啃樹皮,有銀子也買不到吃食,百姓都逃亡了,富戶都躲在城中,而各州縣得了命令,拒不納盧部兵馬入城,也不供給吃食。
結果抗清大軍,生生被餓跨了!
山東駐軍,當然是有兩個巡撫負責錢糧,不過這兵部不發文不撥糧款下去,下頭的巡撫又不會自己把糧餉變出來。
「得空再召見這姓張的,尋個錯處,直接開銷了他。」
「或者哪里有戰事,著他這營官帶兵去平亂……嗯,如此也好。」
眨眼之間,睚眥必報的閣老大爺已經設計了好幾套報復的法子,全是落在張守仁一個人身上。
倒不是楊嗣昌最恨的是他,實在是文官斗文官,其中的花招多,水磨功夫多,要費的精力也多。哪怕就是劉景曜這個小小巡撫,也不是楊嗣昌說斗倒就能斗倒的。
官場平衡和觀瞻也是要緊的,再差的文官也有大票同年,不能過于欺負了。
和薛國觀斗,更是要一擊必中,非搞的薛國觀永世不能翻身才行。稍有錯誤,就是自己要大倒其霉。
只有張守仁是一個沒根基的小小武官,連世家將門都不算,僥幸攀了劉景曜的大腿爬上來,楊嗣昌要出氣,先弄這個小武官是最直接方便的辦法了。
「走著瞧吧!」
楊府的奴僕們見大老爺氣咻咻的從西華門出來,各人趕緊督著轎子迎了上去,在楊嗣昌上轎之時,也是有不少人听到了這句話,各人都是把頭一縮,知道脾性不好的老爺又是在發火了,當下都是不敢出聲,立刻扶轎走人,而楊嗣昌就坐在這涼轎之中,顫顫巍巍而去。
……
……
薛國觀走的早,內閣之中,他是做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那是故意刺激楊嗣昌來著,等一出了內閣,回到自己府中,當著心月復下人時,他的臉色就陰沉的多了。
好不容易,等華燈初上的時候,薛國觀才等到心月復長隨推門進來,等對方請安之後,便是問道︰「怎麼樣,他們來了沒有?」
「回老爺,請的幾個,都是已經到了。還有浮山的林某人,也是在外頭等著了。」
「哦,他是來辭行的吧?」
今天借著浮山的人刺激了楊嗣昌一把,親眼看到眼高于頂的楊閣老出了大丑,薛國觀一想起來就是心情愉快,因笑著點了點頭,令道︰「著他等一下,老夫見過範某幾個再說。」
「是,老爺。」
林文遠確實是來告辭的,他的任務已經是全部漂亮干脆的完成了。
劉景曜已經是巡撫,還和薛國觀搭上了關系,以後可以書信來往不斷,並且逢年節派人上門送節敬……這都是入門的待遇,沒入門的,想送也不可能。
薛國觀是收銀子的,但不代表他亂收,或是超出標準的瞎收。
在歷史上,薛國觀是以貪污罪名被賜死的,但實際上查抄出來的家產,但明朝律令是罪不至死的,這也說明,閣老大人雖然貪污,也是有節制有選擇的貪污。
林文遠這一次的差事,辦的可真是著實不易!
諸事妥當,浮山會館也是在東華門外二里處的燈市口尋了一個熱鬧所在建了起來,三進的院子,三十來間屋子,正堂偏廳後院一應俱全,還配了家俱和馬廄馬夫什麼的,上等的口外好馬也買了十來匹養在里頭……浮山這會館,听說大人要派不少人手來,京師這邊每天都要通消息,好馬是不可免的基本配給了。
林文遠的差事自此宣告終結,或者說,他自以為宣告終結,從禮數來說,當然也是要來告辭一下。
當然,這一次他的身份是和上次不同,上回林文遠上門時才是一個小旗官,在相府就是螻蟻般的存在,這一次卻是登州都司下的千戶,身上是剛在成衣鋪子里買的正五品官服……當然,這個身份,在相府里還是一只螞蟻,不過,也算是一只大號的螞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