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號螞蟻又是被引入頭一回來的那個精舍之中,仍然是在偏室里坐著,只是這一次林文遠氣度雍容的多,自在沉穩的多了。
在京師這麼多天,任務雖重,簡單來說就兩個字︰跑部。
天下雖大,萬事都在朝中各部,內閣權重,具體事物也是要經過各部。
浮山那邊的封賞這麼快下來,而不是按大明規矩那樣,每件公文經過多少道手續的流轉,一個升官的封賞,沒準要兩個月才出部,一個月再出內閣和司禮,然後才轉發到山東,再由巡撫出文和都司備案,封賞才正式生效。
一般來說,公文流傳,越遠的地方越慢,但再快的速度,從山東奏上到朝廷批復生效,沒有兩個月的功夫是不成的。
天下之大,朝廷一共才五萬多官,吏員數字相當,其中還有一部份是替衛所服務的。京師之中,吏部一共才幾百個官吏,兵部也是如此,天下武官數字在景泰年間就過十萬了,現在究竟有多少,這個帳怕是兵部和都督府都算不清楚。
隨便有人開個玩笑,把山東的報功壓上一壓,叫你半年不得補官生效,也是有的。
所以林文遠打通了薛國觀的關節後,就是一大功,接下來就是跑部。每天請客吃酒,打听消息,隔三岔五的就是給那些部曹小吏們送禮,在京為吏的也是世襲,兩百年下來,各級小吏都是肥的流油,眼界高,心也黑,象林文遠初至時,人人當他是鄉巴佬一個,要不是大捧銀子捧出來送人,根本就不會有人理他。
這麼多天下來,好歹是把事情辦的很順,張守仁升官的消息,晚上他就听到確切的情報,並且派人騎快馬回山東報信去了。
事情完了,自己留在京師無益,再說也想父母和老婆孩子,當然也是想自己的甲隊官兵了。
這一隊兵,是他辛苦一手帶出來的,沉穩老練,正如他自己的為人那樣。听說現在浮山營要擴編,六百多人的規模要擴到五千人,是一個超級大營,很多地方副將直領也就是這麼多人,甚至有一些小總兵領的兵馬,也就是這個數了。
听聞這樣的消息,林文遠心里也是怪癢癢的,雖說他是貨郎小販出身,不過和張守仁一起攪了半年的馬勺,現在也是實打實的軍人身份,行止之間,都是有一種軍人的氣度和自覺。
薛國觀能高看他一眼,對他門戶不禁,也是因為這林文遠沒有什麼猥瑣氣息,相反,還是十分優秀的模樣氣度,就算在相府里頭,也是毫無壓力,並不丟人。
今天辭行,仍然是叫他等著,林文遠也不著急,反正也沒有什麼急事,再說,薛國觀這里他哪一次來都是這個樣子,實權次輔,吏部尚書,家里要是門可羅雀,那才是值得奇怪。
「林爺,您老稍候,有幾個大東主過來,相爺要先見他們。」
「不妨,綱紀費心了,一會出門時,小小心意,不要推卻了才是。」
「哈哈,林爺真是客氣,每一次來都是這麼著……」
和相府長隨客氣兩句,林文遠又是穩穩當當的坐下。
眼角余光一瞥,卻是看到了範永斗正在往這邊走過來,在他身邊,又是有幾個商人模樣的,都是打扮富貴華麗,臉上也是一副豪奢模樣。
自從在這里相識,林文遠也是和範永斗打過幾次交道。不過他生性謹慎,這些日子下來,知道範永斗不簡單,做的生意不是表面上那麼規矩,因為害怕給張守仁惹事非,所以把握著分寸,不敢和這範家太過接近了。
此時在這里重逢,林文遠也是感慨人生何處不相逢,來時是見著此人,去時還是他,這般巧法,還真是無巧不成書的感覺。
再看範永斗身份,林文遠都是覺著臉熟,他知道這些人全部是晉商,而且是大商人,在最後一個白胖子進門的時候,他終于是想了起來。
「這不是亢家的少東主?」
範家在晉商中是大商,但和亢家相比,那是差的遠了。
不管是身家地位,還是長袖善舞的經營手段,兩家都有距離,而亢家在地方上的權勢,和官員的結交密切程度,也是在範家之上。
特別是亢家的人,似乎天生就有親和力,雖是商人,但還頗有點仁人君子的味道,林文遠和這亢家大少東喝過一次酒,對方也沒有因為林文遠的身份卑微就小瞧,言談間十分親切,並沒有大富商的架子。
傳聞中,亢家在老家平陽有過千間屋子,整個晉北和陝北的糧食供應,他家最少要佔一半以上的份額。
這個年頭,東南最富是海商,靠的是生絲瓷器的販賣,江淮一帶,最富是鹽商,靠的是海州一帶含鹽量特別豐富的海水引為鹽池,出鹽專賣。江南一帶,絲、桑、布,諸多特產,都是十分來錢,海貿也有,所以江南最富。
但真正的大商人,卻是這幾個山西老倌。
這年頭,同時控制井鹽和糧食銷售,在北方就是無往不利,那錢就是人家塞在懷中,而不是去伸手賺得。
亢家,範家,都有鹽的銷售許可,再加上販賣糧食,所以利潤極高,身家都在數百萬之間,亢家的財富,恐怕也是在千萬以上了。
說來好笑,崇禎這個天子連十萬兩都拿不出來,每年供應皇室的金花銀都是要養武官,貼補國庫,萬歷以降的國庫也是用的光光,根本無錢。
後人編派崇禎,說是李自成從他的內庫里起出數千萬銀子來,這也是純粹的胡說八道。崇禎又不是福王,銀子發霉不拿出來用,那智商太逆天了,崇禎若有銀子,明朝也不會撐不下去。李自成的銀子,是打京師勛戚,太監,富商和文官那里用夾棍夾出來的,總數應該確實有數千萬之多。
後來倉促出逃,以數千健騾駝負出京,一路清軍追擊,到山西時按傳聞是給了亢家不少金銀,著其收藏,亢家由此更加暴富……這種傳聞不大可信,究竟如何,也是不大可考據了。
要是真的,亢家也是牛逼拉風,實在叫人佩服了。
一邊和大明朝廷關系極好,大發其財,一邊又是和李闖交情莫逆,幫其收銀,還又投資在關外的滿清身上,暗中販賣糧食和情報給這些異族統治者……商人八面逢源四處下注的功夫,想起來實在是叫人嗟嘆佩服不已。
此中內情還有事後的演變,林文遠當然是不知道。
不過今天又是有听宰相壁角的機會,他當然也不會放過。就隔著一道牆,還是一半磚牆一半木牆,想偷听是太方便了。
「在下範永斗……」
「在下亢其則……」
「在下張子俊……」
「在下喬……」
四五個晉商,進門之後,就是先後報名,哪怕是範永斗經常到薛府來,這禮數上也是不敢或缺,一點也不能馬虎。
身份地位是差的太遠了!
幾人先後報名,然後就是下跪的聲響,接著便又是齊聲道︰「叩見閣老大人!」
「唔,列位東主請起,寒舍不及尊家們富貴,簡慢之處,莫怪才是。」
範永斗應是第一個起來的,他看來是和薛國觀最熟,因笑道︰「閣老說笑了,相府也是金馬玉堂,豈是咱們的山居能比的。」
「你若是山居,這天下人都住在地洞里頭了。」薛國觀答了一句,又是道︰「列位都請坐吧。」
「謝閣老。」
「無須客氣。」隔著牆,薛國觀的聲音還是很清楚,林文遠但听他一字一頓的問道︰「老夫想知道,為什麼京師糧價,步步騰貴?這其中,究竟是什麼道理?」
一句話問出來,場中立刻就是一片死寂,各人都是默不出聲,一時間竟是冷場了。
「現下是舊糧都去,新糧未下來……」
隔了半天,大約是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威壓,到底還是範永斗先開口說話。
「這倒也是個道理。」薛國觀淡然道︰「但京師是什麼地方,糧價不穩,豈是等閑?今老夫問你們,能否急調糧食進京,以平抑糧價?」
「這……」
「這委實是難……」
「不是小人等勒掯,實在是無糧……」
「請閣老恕罪,實在是有心無力。」
薛國觀話一出來,眾商人都是叫苦連天,這其中範永斗的聲音最響,林文遠听的暗笑,仔細分辨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沒有亢家東主的聲響。
「混帳東西!」
各人叫了半天苦,薛國觀大約也是怒了,拍桌打板的罵道︰「朝廷對你等不薄,今有一點些許小事,就這麼叫苦連天,成何體統?」
「非是小人等見利忘義,實在是此事有甚多為難之處。」
到此時,亢家的少東主才開口接話,聲音也是穩穩當當,沒有一點慌亂的感覺。
事涉生意,管你是大學士閣老,商人也不會害怕。若是薛國觀開口要銀子,只要敢收,這些人就敢送。
但一碼歸一碼,強迫人家做賠本生意,而且賠的還不少,這個就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了。
按亢家東主的說法,北方大旱,陝北絕收,晉北絕收,河南大旱,山東向來也不是產糧大省,遼東自己食用都不足,宣大和薊鎮一帶,也是要糧食。
北方就是這個鳥樣,江南按說是糧多了,但實在倒霉,江南的糧食供給,也是出了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