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平,叔平!」
張德齊家的門首顯的越發破敗了,雖然距離過年已經沒有幾天了,但破敗的大門上沒有絲毫重新洗涮和裱糊的痕跡,主人家顯然是沒有一點收拾的心思,就任由它這麼破敗下去。
李鑫趕到張家門外的時候,暮色已至,天已經黑下來,但四周的人家沒有一家點亮燈籠的……濟南是府城,哪怕是平民百姓人家也會在門首上懸一盞燈籠用來照明,添加一點人氣,光耀自己家的門楣。
但現在這種亂世,就算此時是年節也是沒有人關心,更不可能有人耗費燈油了,所以天色一黑,巷子里頭就是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就是什麼也瞧不著。
他用力擊打著張家門首,砰砰的敲打著,過了好一陣子,才听到張德齊沉穩有力的聲音傳過來︰「是年長兄麼?」
「是我。」
「好,那請稍候。」
張德齊答了一聲之後,院子里就是傳來搬抬東西的聲響,半響過後,大門才啞然一聲打開,接著便是張德齊提著燈籠的身影。
看到李鑫,他十分抱歉的道︰「年長兄,恕我失禮了。」
「不妨。」李鑫進門去,看到是張家用一些雜物把門堵住了,他點了點頭,贊賞道︰「德齊你小心些是不壞的……趕緊把門栓上吧。」
現在這個時候,他巡撫衙門幕僚師爺的身份也不大管用了,城中的義勇兵或是萊州兵都知道清兵可能攻城,而城池多半守不住,既然如此,上官們都是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功夫來約束他們?戰亂之中,也不知道誰會戰死,誰能活下去,在這種時候,士兵們都願多享一些福,所以格外放縱自己,而且將領也知道此時不是講軍法的時候,于是越發放縱。
這些天來,除了那些在城東殺了不少人外,亂軍幾乎天天都在搶劫,強x,殺人。幾乎沒有地方不遭殃的,濟南城中,就是教這一千多兵禍害的不輕,很多被強x或是搶劫過的人家,要麼舉家上吊,要麼就是哭天搶地,其聲慘不可聞,城中的人心惶惶,多半來自于此。
異族的韃子兵還沒有來,但已經是提前感受到了戰爭是怎麼回事,這真是一個殘酷的笑話。
張德齊家的這個巷子距離德王府的西牌樓很近,所以住的達官貴人多,護院也多,普通的亂兵不會來這里,也使得張家承惠不少,但就算如此,必要的防範措施是不可免的,否則後悔的必定是自己。
听到李鑫的話,張德齊也是連忙將院門的門栓插好,然後才袖著手,對著李鑫苦笑道︰「年長兄,請進屋談吧。」
「好,進屋再說。」
李鑫此來甚急,但也不急在一時,此時天色黑透了,想做什麼也來不及,倒不妨慢慢的談。
在進屋的時候,他看到張德齊的兒子正蹲在牆角,不知道對著什麼東西嚶嚶哭泣,小孩子家,原本是萬事不知愁的時候,這般哭法顯然是十分傷心,倒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瞎!」看到李鑫的眼光,張德齊頗為無奈的搖頭道︰「家里死了一只小黃狗,這孩子想不開,就在那里哭個不停。」
「呵呵,孩童就是這樣。」
這等小事,原本不足一提,不過李鑫入門之後,看到張家飯桌上的飯菜時,卻是一征。
就是幾個黑饃饃,中間一盆煮開的野菜,然後碗里是開水,一點兒別的內容也沒有看到。這般的吃食,他猛然一驚,握住張德齊的臂膀,驚問道︰「叔平,你家境雖然不寬裕,但也應少有積儲,怎麼過的這般慘淡?」
這樣的吃食,人也吃不飽,自然沒有糧食喂狗,看來那死掉的狗,就是生生被餓死了。
張德齊神色冷峻,呆了半響後才答道︰「我那十來兩銀子的積儲,也就夠買幾袋雜糧。因為害怕圍城,現在也不敢吃的太多,大人和孩子每頓就是吃兩個饃,糧食都窖藏起來,以備非常之時。」
這倒是很有經驗的想法和做法,以濟南的城防設施,只要能有一些將士決心堅守,攻是肯定攻不下來的。
古代城池,強攻是一法,更多的就是圍困。
圍上你半年一年的,城中絕糧時,不怕你不投降,也不怕攻不下來。
濟南現在有大量人口,雖然有不少儲糧,但誰知道這場仗要打多久?東虜現在進來幾個月,很可能再呆半年左右,濟南攻不破被圍困的話,到時候缺糧就是一個特別嚴峻的問題了。大規模的戰事的圍城戰中,一城百姓餓死光了的記錄,也不是沒有。
這種時候,誰準備的越充份,誰就有機會活到最後。
「城中糧商,坐地起價,一天數漲,原本以為夠買幾石精糧和十幾石粗糧,結果我去買的時候,卻是只夠買幾石粗糧的,這些奸商,實在可惡。」
在李鑫過來的時候,張德齊一家顯然正在吃飯,因為來了外客,所以都避讓到內堂去了。
看著桌上的吃食,李鑫頗覺憤怒,也是有點慚愧。
糧商坐地起價這事他當然知道,有不少糧商甚至背後有一些大官的影子,山東巡撫顏齊祖也插手在其中,想來是賺了不少。
按理清軍還在百里開外,圍城都沒有開始,城中糧儲充足是不該漲價的。
但這些該死的商人,什麼叫奸商,眼前的濟南商人便是明證了。借著人心惶惶之時,大漲糧價,糧價一漲,人心更慌亂,結果大多百姓開始囤積糧食,然後糧食就再漲一輪。
這麼惡性循環,糧價自然就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漲就漲個不停了。
這件事,他在其中也知之甚深,甚至糧商送銀子時,也是不客氣的收了自己的一份。不過沒想到朋友一家居然被坑害到這種地步……
他用責備的口吻對著張德齊道︰「叔平,你固然是崖岸高峻,但嫂夫人和小寶是要吃飯的,你也在府衙,要是稍微和光同塵一些,還怕沒有糧食麼?」
「那便不是我了。」
對這樣的問題,張德齊不打算和朋友爭執,他看著李鑫,眸子之中,沒有絲毫的妥協之意,只是有些許好奇,他問道︰「這個時候,年長兄怎麼想起到我這里來了?風聲頗惡,府尊今天愁眉苦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不過我打听到,苟府尊是把他的幾房妾侍和家產,都已經派車送往德州去了。」
「皮若不存,毛將焉附?」
李鑫惡狠狠的道︰「他以為濟南失陷,他能從韃兵刀下逃月兌性命?就算是躲了一時,失陷城池和失陷封疆兩罪,他能逃月兌朝廷的嚴刑峻法?」
現在德王和一個郡王還有不少宗室都在濟南城中,所以官員們也是沒有敢逃走的,當然,此時更沒有人負責任,敢出頭叫德王出逃避難。而親王雖然是親藩,但沒有朝廷允許,擅離封地同樣是大罪,所以現在德王府中听說已經天天有哭聲,德王一家都是嚇的要死,但沒有官員出頭,親王也只能留在城中等死。
後來戰後算帳時,山東巡撫顏齊祖和倪寵等人,就是因為失地和失陷親藩,數罪並罰而被崇禎下令處斬。
「此輩向來如此,不足為奇。」張德齊譏訕道︰「哪怕明早就是斧鉞相加,此輩還是要先撈飽了再說的。」
「不說他們了。」李鑫神色也是有點緊張,對著張德齊道︰「東虜兵鋒已經迫近了,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七,現在來看,最多三四天光景,就會被圍困,最少在年前年後,濟南一定被圍,到時候想走,就是嫌遲了。當官的不敢走,也在糊涂著,咱們就不必留在城中,把自己和家小置此險地了……叔平,我備了兩輛車,托詞到德州有要事面稟巡撫……所以他們不敢留難我,車費我已經開發了,我自己家小一輛車,你的家小一輛車,我們男子先步行,然後想法雇或是買幾頭騾子和毛驢代步,德州不過二百多里,三四天功夫也就到了,風險並不大,叔平你以為如何?」
這哪里還值得猶豫?
屋子里頭,岳父一家已經是咳個不停,岳父原本有資格出來陪客,他老人家也是有功名的人物,和李鑫當面談一談也可以,但老頭子臥床不起已經好幾天了,感冒加上傷風,另外城中的情形險惡,實在是憂心忡忡,所以一病在床,幾天不得下來。
這兩天,听說亂兵一直在搶人殺人,老頭子更是憂慮,病勢有加重的跡象。
因為如此,張德齊也是沒請岳父出來,至于妻弟一家,那就更加不提,提不上台盤的人。
此時他們咳起來,自是知道德州比濟南安穩一萬倍,此半從德州過來時,當然是絕不會想到有急著返回的一天。
張德齊對李鑫十分感激,拱手道︰「年長兄,活命大恩,實在無法一謝了之,但此時不先謝之,實難表心中感激之萬一。」
「我們是年兄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了。」
李鑫站起身來,沉聲道︰「明早五更我們就在北門前會合吧,天亮開了城門,就直奔德州去。」
「好!」張德齊答應道︰「城中亂象,有若鬼域,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