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保客氣了,老夫在,請進。」
里頭孫承宗笑聲朗朗,一點兒也不象望八十的老人的模樣,笑聲之中,也是傳來腳步聲,待張守仁推門進去的時候,孫承宗也是已經迎了上來。
屋中一燈如豆,也不甚明亮,但大書案上擺著兩本書帖,顯然是在臨摹字帖。
「閣老,叫我一聲國華就行了,何必這麼說,叫人無地自容了。」
「呵呵,一時興起和國華小友說個笑話,不要在意。」
孫承宗笑呵呵的,臉上永遠是恬淡從容的神情。
做為一個北方人,老頭兒雖然年紀頗老,但仍然是身形高大,腰板挺直,站在原地和張守仁對比起來居然也不落下風。
光是從儀表風度種種來看,身為兩代帝師,也是真的名至實歸。
「閣老在寫字?」
「嗯,得了一副文待詔的真跡,一時興起,寫了來看。」
說話間,張守仁已經把字帖拿起,一副是文征明的真跡,另外則是孫承宗的摹寫。從字體來看,都是飽滿圓融,從意到形都是兼備,如果不是當事人直言,恐怕張守仁未必能分的清楚哪個是真跡哪個又是摹寫。
「文待詔的真跡,我不敢求,閣老這字,末將腆顏求閣老賜下吧?」
雖是在問,但張守仁已經是如獲至寶的模樣,孫承宗這字形意都夠了,難得又是這麼一個身份,就算收在家里傳諸子孫,將來價值可也不小。
「呵呵,國華既然真心喜歡,就送給國華吧。」
孫承宗將字帖取回,署名用印之後,吹干了交給張守仁。在對方觀賞的時候,孫承宗笑吟吟道︰「國華這早晚過來,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說有也是有,說沒有也沒有。」
「怎麼說?」
「說沒有,是現在事事還算順手,練兵,富強地方,事事都有頭緒,無非就是千難萬險的繼續走下去。但既然選擇這條路,也無非就是多辛苦,所以說是沒有。」
「說有呢?」
「說有就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急著用錢,但有緩不濟急的地方,想了一些法子,但都有利有弊。」
孫承宗雖不是浮山的人,但張守仁深服這老者的胸襟度量和為國為民情懷,所以除了一些極隱秘的事,大半的事也不欺瞞于他,反正要說培養實力,遼鎮的幾個大將個個比他強,要說囂張跋扈,賀人龍這樣的陝西籍將領都比他要強的多,要說被朝廷矚目提防,浮山還遠遠不夠格。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就這麼奉召進京,等混到左良玉那種地步時,進京就是絕不可能的事,朝廷也不會輕率相召,免得大家為難,最後弄的朝廷沒臉。
既然開了口,張守仁就是把自己的一些盤算都說出來,比如大舉借債,開辦銀號質鋪等等法子,但算來想去,確實都不是妥當的好法子。
「國華,你生性確實謹慎啊。」
突如其來的,孫承宗說了這麼一句。
張守仁一征,笑道︰「閣老有什麼話請明示吧,這樣想著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究竟是要怎麼點撥我?」
「哈哈,國華不僅謹慎,還很實誠。」
孫承宗笑的很開笑,笑聲朗朗,掀髯俯仰,狀極開心。听到這樣笑聲,窗外幾個孫家的子佷偷偷看窺看,被老孫頭揮著手趕走了。
「咳,閣老,請明言吧。」
「呵呵,說你謹慎,是說既然已經是開鎮大將,說是副總兵,其實登萊還不是你做主當家?估模著你是已經有了對付登萊各營的月復案,只是在老夫跟前不好細說。這等事情你都打算做了,還有那些遍及登萊各處的田莊和巡營,整個地方都在你控制之下,有什麼事只要是利國濟民,本心無虧,便放手做去好了,何必在關鍵之時又有縮手縮腳的婦人之像?」
在孫承宗說頭前的話時,張守仁幾乎是驚呆了。
這老頭兒真是老而彌堅,這等大膽的話也是直言不諱,簡直就是拿張守仁當一個藩鎮來看了。但說到最後,又是光風霽月,十分磊落,叫人不覺得有什麼不臣不軌之心,反而是有坦蕩蕩之感。
君子之風,大約便是如此了。
想這老孫頭在關寧潰敗之時奉命上任,收攏敗兵,築幾百個軍堡,練四十萬關寧兵,什麼山海關鐵騎營就是在老孫頭的手上才出現,祖家吳家等遼西將門也是在他手上發揚光大,論說起來,這些大將門掌握數萬或十數萬軍隊,養的家丁親兵就可能是好幾千騎兵,自己這一點家底,在老孫頭眼里,可能真的不算什麼了。
而以自己一陣斬近千韃虜首級的功勞,便算是有一點逾規之處,想必這個一生和東虜對抗的老人,能包容便也包容了。
看著孫承宗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和滿頭的白發,張守仁一時也是沉默不語。這個老人,年紀雖老而脊背剛直,一心只是為國為民,倒是自己的見識,在有的時候是有點心懷鬼胎,見識是有點小了。
不過就算放開手干,總不能明搶吧?
他倒是想過設卡抽稅來著,但這事兒在這個時代和明搶是一個性質,以浮山現在的實力可是當不起讀書人群起而攻的。
「唉,真是愚!」孫承宗這一次是真有點不高興了,跺腳道︰「你派個人到招遠看看,那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招遠?」
附近的一些州縣張守仁是都曾經親自踏看過,有什麼物產,居民是否安居樂業,有無盜匪禍患地方,礦產上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招遠不僅有礦,還是十分要緊的金礦,礦脈淺易開挖,儲量也足,一直到幾百年後,山東仍然產金,而且全部是招遠所出,並且號稱是「中國金都」。
當時張守仁不是沒打過主意,但招遠的礦脈是皇家派過人來開礦挖掘,大約是所行不得其法,所出十分有限,一年有時候才貢上幾十兩去,而維持費用則一年要幾千過萬兩,算算得不償失,就封停了事。
雖然封停,但一樣駐有官兵和礦監,張守仁當時才是擁眾幾百的副千戶,實在沒有這麼大膽子和胃口,所以明知招遠有座金山,卻是從來沒有動過主意。
時間一長,招遠有金子的事,他自己都是忘了。
「當年封礦,也是登萊的士大夫和朝中諸臣聯手搗的鬼。」孫承宗神色悠然的道︰「天子富有四海,威加海內,何必再言利?就象神宗年間,到處開礦,挖骨吸髓般的搜弄財物,固然是有以內帑補太倉不足之舉,但為國理財,如何能這般行事?況且神宗貪財為不移之事實,賜福王,修皇陵,耗資極多,若非貪財好貨,又豈有這般方便?所以從祖宗時起,能不開礦則不開,息事寧人,免害小民。當年黑山一礦,用礦工數萬人,年得金五十兩,這豈不是天大笑話?得金再多,就是不報上去,天子亦是無計可施,哈哈。」
孫承宗的大笑聲中,張守仁也是冷汗直冒。明朝的士大夫不是善茬他是早知道了,但上下其手,把皇帝玩在鼓掌之中的事,還是這麼大大方方的說出來,這未免太驚悚了一些罷?
但事實就是如此,神宗之前,皇帝開的礦是文官把持,多少金礦得金一年就幾十兩最多幾百兩,皇宮里頭金子都不夠使的,神宗年間萬歷皇帝急了,派了內監到處去挖礦,結果仍如孫承宗所說,要麼被趕走,要麼被糊弄,甚至被打死都難說的很,皇帝窘迫到如此地步,也是天下奇聞。
但這事兒,說完全是士大夫不對,也說不過去。萬歷皇帝也確實有其母親天性里帶出來的貪財因子,稅監和礦監荼毒地方也是事實,而皇帝就算發內帑充實國庫……難道這不是應該的麼?弄進一千萬,拿出二百萬,這也無法成為其搜刮天下的理由,而且身為天子,沒有辦法在制度上改革改良,拿出叫天下人服氣的辦法來,只能用家奴去民間強搶……這怎麼說,也是說不過去吧?
孫承宗雖然是兩朝帝師,和天家關系十分深厚,不過骨子里還是士大夫,當然不以神宗當年所為以為然。
但現在對張守仁他就不必有什麼堅持了,笑過之後,很隨意的道︰「還有幾家登萊士紳在暗中偷礦,老夫上次在招遠巡行時見過,現下既然國華練兵制物都缺錢,招遠金礦礦脈極淺,十分易得,一年幾萬兩應當易致……這筆財注,原本是國華治下,求強求富,缺不得此物,既然是老夫點醒,就算是老夫送給國華的小小禮物吧。」
听著這話,張守仁一驚,問道︰「閣老要求去麼?」
「是啊,在浮山住了數月,見聞之多,也是令老夫有大開眼界之感。但此地雖好,卻始終不是故鄉,老夫還是要回高陽了。」
「高陽城尚且殘破,閣老回去怕是很難啊。」
「無非是篳路藍縷重復舊里,老夫不回,高陽是死城一座,老夫若回,鄉人們聞訊便陸續趕回,高陽便仍然是高陽。」
這般的胸襟已經叫張守仁無話可勸,亦知無可相勸,當下便只能肅容一揖,正色道︰「高陽全城,興修所費不小,浮山能有助力者,絕不會置身其外。」
這是小事,而且剛送一個挖金的點子給浮山,孫承宗也不推卻,一笑應之。在張守仁要告辭之時,他提醒道︰「臥子最近頗為不順,我想你該去看看他。復社有門戶之見,而國華你在門戶之外,又何必抱殘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