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禮。」
張守仁笑的十分溫和,將三個商人攔住,並不叫他們下跪。
他的眉宇之間,疲倦的感覺很深,叫人一眼就看的出來。這陣子,找財源,練新軍,開鹽礦,還有將作處的一攤子事,濟南商團的大小事情也要他決斷,還有屯田的一大塊……浮山屯田的第一次收獲時間就要到來,估算收成,預備倉儲,還有把糧食物資分別轉運各處,光是這一件事就夠忙活了,這三個客人,更是他百忙之中也是要第一時間接見的,因為他在水師和貿易上頭的展布,老實說,就是要靠這幾個遼商和其代表的勢力來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了。
「三位請坐吧,听下頭人說,你們一個姓趙,一個是姓錢,一個姓孫?」
「是,這個……」
「不必尷尬,彼此尚未合作,有些戒備心是再正確不過的事了,若是三位現在就對我信之無疑,我反而要害怕三位是楞頭青,不值得交談了。」
三個商人當然是用的假姓和化名,不過張守仁不覺得這有什麼要緊,要緊的就是談妥真正的合作和生意。
「遼東的東珠,毛皮、人參,這些都是十分難得的貨物,但因其難得,也是十分的貴重。」
張守仁看著幾人,很誠懇的道︰「本將的打算是,從遼東由各位之手,將這些遼東的特產貨物運送出來,由本將之手,再與南邊貿易……皮貨難得啊,一張鹿皮在遼東是不值錢的東西,運到閩浙一帶就是十兩銀子,運到倭人那邊是十五兩到二十兩一張,至于虎皮虎骨,黑瞎子熊皮熊掌,都是難得的奇珍。人參之類的藥材,也是多多益善,總之都是十足賺錢的財源。」
一般人談買賣,總是說自己賺的少,本大利薄,張守仁卻是一反常態,對這些商人也是十分誠懇。
他越是這樣,幾個遼商反而是越發的信服起來。
若是大明的少保大人跟個正經商人似的,大家反而是要有疑慮了。
「少保大人容稟……皮貨易得,人參下點功夫也能搞到不少,遼地多參,朝鮮也多參,有的時候參客在林子里呆一冬出來,帶出百十斤來都是稀松的事。一顆一兩的參就值得好幾兩金子了……只東珠難搞些,但也不是沒有門路,這些東西都是上等貨色,本小利大,這些小人都是知道。只是搞到貨容易,想要叫咱們運過來,那就很難了。」
「沿途各軍堡,蓋、復、海、金、旅順等各州還有雙島、南關等各軍堡都是要打點,老實說,置貨的錢,還不一定有買關節的錢多。」
「李永芳死了,劉愛塔也死了多少年,咱們以往的關系或死或是被調走,遠不及當年說話好使。」
「就怕沿途盤查,風險都是不小。」
「就算這樣,咱們盡心盡力做事,別的不怕,就怕死了還不落個好名聲……」
這三個商人,果然也都是好角色,張守仁開個頭,他們便是緊隨而上,話語之中,對遼東貿易的風險和波折之處都是極盡夸大。
張守仁只是微笑傾听,並不打斷他們,這些人的話,有一些是虛張聲勢,比如各地鎮將的關系,劉愛塔和李永芳是死了沒錯,但李永芳身後漢軍的勢力比起早年不是削弱,反而是增長和壯大了,漢軍已經正式編成八旗,論起勢力來比當年可是大的多了,加上三順王陸續加入清方陣營,以張守仁對漢人將領和地方勢力的了解,早年必定是首鼠兩端,比如劉興祚這個漢軍副將,卻是一直和大明巡撫袁可立眉來眼去的聯絡,這兩年八旗越打越順,大明溜檐兒亡國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但無論如何大明是幅員萬里的大國,說清朝能滅亡大明,滿清最高層都沒有幾個有信心的,這些漢軍八旗上下在政治軍事上可能會小心謹慎些,暗中扶持幾個商人對大明這邊開展貿易,多賺幾個下腰,這事兒說起來是一點毛病也沒有的。
這幾個商人能成功出來,背後要是沒有各方勢力,包括漢軍八旗運作的影子在里頭,這才是真的活見鬼。
上頭的滿洲貴族是進關打草谷,進去一次,大量的包衣奴才就有了,金銀和牧畜也有了,下頭這些漢軍旗將分的少,平時又是在冰天雪地里苦哈哈的編旗練兵,現在有做生意的機會給他們,這些人才不會輕輕放過。
盤子開出來了,張守仁凝神听著,感覺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地方,點一點頭,對這三人道︰「貨物我們這邊會有水師船只去接,事情要做的隱秘,岸邊的關節要打點好。一切使費,你們報了來,咱們五五分帳。每一次接貨,咱們帶銀子去,貨到給銀子,不拖不欠。漢軍里頭,願意幫著咱們做事的,報上來,我會記著,有一些願反正的,我給關防印信,將來算是憑證,就是你們,我會替你們請朝廷的封賞,不會叫你們白辛苦了。嗯,就是這樣了,成或不成,你們看著辦吧。」
張守仁的話,幾乎是把這些商人的疑慮和所想的都交待的清清楚楚,也是十分合乎情理,對一些漢軍將領的顧慮的要求也是照顧到了……畢竟張守仁已經是海內名將,地位比一般的總鎮總兵都要高出許多,能得到他的保證和關照,萬一將來死挺了的大明又把建奴給干翻了……這種可能性是小,但不能說完全沒有,兩邊下注,這才是最穩當的辦法。
以前是接不上線,或是接的線不夠粗,動不了漢八旗上下的心思,現在張守仁的地位和實力都夠了,能接上這一條線,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少保大人在上,在下等一切均願听從少保大人安排。」
幾個商人都是有決斷的,並且也有臨機處斷的權力。
浮山這邊開出的條件如此之好,幾乎不需要太久的思索時間,三個遼商彼此低語商量了不到一刻功夫,便是回頭答應下來。
這一次,卻是鄭重許多,眉宇也舒展了很多。
「很好,正事說妥,酒來,我們喝酒慢慢的談。」
一般的習俗是先上酒,然後說事,張守仁是反其道而行之,清醒時談話,然後才上酒,光是這一宗,幾個遼商便又是知道,眼前這少保,不可以用凡俗武夫的眼光視之。
細想一下,能陣斬滿洲八旗七百余級首級,又能練得如許強兵者,豈能是凡俗!
此時已經接近半夜,軍官們退出休息,只有馬洪俊與鐘顯並張德齊等人坐陪,遼商們一路顛簸,從雙島到登州海邊,再向東南一路過來,海程比登州至旅順遠了一倍有途,格外辛苦,也是沒有進過什麼吃食,此時酒宴擺上來,大塊的肥鴨和紅燒的海參,清蒸的海魚格外鮮美,菜好,酒也釀的好,張守仁親自舉盞相勸,說是嶗山的泉水釀造,幾蒸幾釀,十分凜洌夠勁。
遼地苦寒,幾個遼商辛苦奔波,現在心事落定,酒確實也不壞,頓時便是推杯換盞,開懷暢飲起來。
「少保,若是浮山每次派船去接貨,不知道是不是空船去?」
「壓艙之外,尚且沒有想到別的貨物。」
「生鐵,糧食如何?用來壓艙十分合適,這些貨物一到遼東,便是十倍之利。而且,有這兩種貨物,關節易通,便是滿洲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話可說。」
這幾個遼商,到此時才敢提出這個要求,說出來的時候也是假作無意,但實際上,兩邊的貿易,遼商那邊,最想要的就是這兩樣。
生鐵和糧食!
這兩者,就是八旗那邊最缺乏的和最看重的貨物了。若是這些遼商能帶整船的糧食過去,怕是皇太極都會親自接見,私下貿易完全能變成最高層允許的公開貿易,不僅能賺錢,還能獲得政治上的信任,將來的回報,也是比私下做買賣要豐厚的多。
就象是晉商做的那樣,但遼商能做的更好。畢竟海運省時省力,一船的糧食讓晉商來運,要從口外輾轉多手,一石糧進遼東,最少要兩石的糧食當路費,昂貴不說,耗時也久,萬一明廷有什麼風吹草動,就隨時會關閉隘口,到時候偷運更加費力,耗費也更多了。
海運就截然不同,從登州到旅順海程極近,從旅順上岸到遼陽和沈陽,也比從口外繞道蒙古要近的多了。
三個商人,都是目光灼灼,看向張守仁。
張守仁停杯不飲,臉上也是露出沉思之色。由此一事,也是看出糧食真的是十分要緊,他在心中十分慶幸自己花費重資,哪怕是現在入不敷出,也是要大興農莊,現在看來,這步棋走的十分的對。
南方行軍打仗,缺糧的可能不大,河南山東遼東等北方諸省,隨時可能會陷入斷糧的危機之中,由是觀之,清朝能得天下,主要就是開國之初很順利的入關後得了江南和湖廣兩地,南明幾經反復,鄭成功和李定國等人努力總是功虧一簣,江南和湖北、江西等產糧地始終在清朝之手,乃是最要緊的原因。
遼商的請求,那是絕不可能答應的。
他是大明一方諸侯,不要說民族情感和以清朝為第一生死大敵的態度,就算是以大明武官的身份地位來說,以糧資敵,也是愧對天子和朝廷,愧對神明的一件事。
此事他已經有安排,在他沉吟之時,張德齊笑吟吟的對幾個商人道︰「幾位從遼地來,不知道吸煙不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