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化皺眉道︰「皇爺幾時出來,有什麼安排沒有?」
吳祥一努嘴,笑道︰「宗主爺瞧,那是田娘娘宮里頭的人不是?」
一瞧之下,果見皇貴妃田妃宮里的太監在此,正過來行禮,王德化等這個太監行了禮,因笑道︰「你們主子又是叫你過來請皇爺了?」
「是,宗主爺說的沒錯。」這太監躬身笑道︰「娘娘備了幾樣素菜,猴頭菇,蟹黃豆腐什麼的,都是親手做的,叫奴婢來請皇爺過去。」
「田娘娘真是有心……不過,你回去吧,皇爺不一定有空去了,倒是叫你白走了一趟了。」
田娘娘也就是田貴妃,是宮中只在皇後之下的人物,如果說椒房專寵,則地位還遠在皇後之上,崇禎的子女,田妃一人就生了三個皇子,如果不是皇後也早就有子,而且居長,恐怕皇後和東宮儲位都不一定穩當。
就算如此,田妃也不一定是完全沒有奪嫡的想法,只是幾次試探都被打了回去,只能放棄。
如今崇禎的起居,大半是在田皇妃宮中,連帶著田妃身邊伺候的人的地位都水漲船高,王德化對乾清宮的太監都不假辭色,對這個田妃宮中的,也是加了三分客氣。
只是客氣雖客氣,司禮掌印的權威也是不容質疑,在王德化的命令之下,這個田妃宮中的太監也只能悶聲離去,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蹦。
就算到了田妃宮中,他也不能說王德化半個不字,否則風聲傳出來,就算有田妃護著,這個太監也是討不了半點的好。
只是王德化雖然威風凜凜,在內廷無往不利,在這奉先殿外卻也是踟躕起來。
手中的奏報如山一般沉重,實在難遞進去。
但不遞亦絕不可能,到了奉先殿門前,眼見崇禎跪在劉娘娘畫像之下,王德化便是輕聲一咳。
崇禎听到聲響,轉頭一看,堂堂帝王,竟是身上一震。
他原本眼神迷離,眼眶中還帶著一點淚花,這劉娘娘就是崇禎的生母,其父泰昌皇帝也就是萬歷的太子身邊的選侍,當年萬歷皇帝有易儲之意,皇太子和福王爭儲位,天家內部鬧起風波,皇太子心緒不佳,有一天不知怎地劉選侍得罪了皇太子,結果就莫名其妙的在深宮之中消失了。
這種處死身邊女人的事當然不大光彩,皇太子混的不如意,只能拿身邊的女人泄怒,後來萬歷死後,此事漸成宮中疑案,眼前這副畫像,還是崇禎在即位之後叫人憑記憶繪畫出來,並不相像,只是憑吊時可以有所依托罷了。
一看到是王德化親自前來,崇禎知道必定有緊要軍情,在他為皇帝的這十余年里,這樣的情形也不是頭一次了。
沖擊最大的當然是鳳陽皇陵被焚毀的那一次,當時他全身縞素,到太廟哭廟謝罪,下詔罪已,鬧騰了很久才消停下來。
到現在這個時候,已經很難有什麼真正的壞消息能叫他動容了。
眼見王德化前來,崇禎還是在地上給自己的母親叩了幾個頭,然後起身,在太祖和成祖兩個皇帝畫像前看了一會兒,接著到萬歷皇帝的畫像征征呆立了一會兒,然後是父兄二人,他只是瞟了一眼,在這兩人的畫像前毫無停留之意,直接便是往殿門處來了。
大明是二祖列宗,崇禎心中最崇敬的當然就是二祖,其他的列宗都不怎麼放在心上,特別是世宗之前,並非他的直系祖上,更談不上有什麼崇敬之情了。
唯有看到神宗皇帝的畫像時,崇禎的心思最為復雜。
現在朝野都有一種看法,大明天下,始壞于神宗。對這個說法,崇禎心中也未必不贊同,但無論如何,在他心中,萬歷年間天下安定,富足,天下垂拱而治而無須煩憂,對他來說,當時的深宮生活雖然有壓抑和困窘的一面,卻也是有安定和富足的一面,回想當年,心中對萬歷皇爺不乏抱怨,但更多的是對當年日子的美好回憶了。
至于他的父親泰日帝和阿哥天啟帝,崇禎對他們的回憶,實在是沒有一點美好的地方,所以他只是瞟了畫像一眼,懶得停留上香了。
到殿門處時,有小太監過來替光著腳板的皇帝穿上襪子和鞋子,等皇帝踏出殿門,畢恭畢敬的轉身退出殿外後,王德化才上身一步,躬身道︰「皇帝,湖廣地方有緊急奏報。」
「乾清宮再說吧。」
明知道是壞消息,崇禎心里懶懶的,也不願在奉先殿這個離祖宗最近的地方听奏報,一步不停的上了轎子,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後,才把王德化手中的奏報接了過來,瞟將上去。
「損兵一萬三千人,其中戰歿參將一人,游擊五人,千、把一百三十余,旗號金鼓損失無算,甲仗損失無算,光是糧食就失了兩千多石……」
崇禎先是目光呆滯,接著兩眼瞬間就變的一片血紅。
雖然明知道是壞消息,但眼前的湖廣方面的奏報實在也是叫崇禎心情太為惡劣,一邊看著,便是一邊劇烈的咳嗽起來。
年剛及三十,普通人而立之年而已,這個大明王朝的君皇卻已經不勝負荷,在咳喘的同時,趴在御案之上,天青色的雙龍盤珠繡金翼善冠下,是一張慘白的臉,兩鬢斑白,看著不是三十,而是四十以上的老人一般。
「皇爺息怒!」
盡管這情形已經是司空見慣,但在場的人,包括王德化在內,俱是下跪請崇禎息怒。
听到消息後,皇後並田妃、袁妃等各後、妃宮中也是派了人來,皇太子亦是派人前來,乾清宮殿前階下,立時站了個滿滿當當。
「王大伴起來。」
「謝皇爺。」
王德化雖是內廷司禮首席,但內廷是奴才,不比外廷內閣首輔那麼尊重,椅子和茶水是肯定沒有的,不過也沒有叫他一直跪著的道理,畢竟是幾萬奴才的首領,崇禎還是給予適當的尊重。
叫王德化起身後,崇禎苦笑道︰「不想在羅猴山敗後,又復有白羊山之敗。」
「是……不過皇爺請放寬心,楊閣老已經親臨襄陽視師,不日想必就會有捷報。」
「怎麼會有!」
崇禎面色變的陰沉下來,抖著奏折道︰「楊先生說方孔昭可惡,陽奉陰違,屢壞戰機,驕縱不法,十分該死!今勛陽撫標戰敗折損兵力甲仗,左鎮亦是如此,元氣大傷,沒有半年以上,很難恢復,楊先生再巧,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況且……」
崇禎對楊嗣昌已經有不少的不滿,但他不願在家奴面前抱怨大臣,以防生事,所以話到嘴邊,卻又縮了回去。
他雖未明言,王德化又豈能不明白?襄陽那邊一團亂麻,楊嗣昌已經在戰場之上,節制不力這一條罪名是跑不掉了。但現在崇禎還算信用他,話只能順著皇帝的心思來說才是,想想方孔昭是東林的人,現在不知東林那邊的意思,不宜開罪,不妨沉默的好。
「方孔昭著逮拿回京師再說。」
「是,此事交代旗校,即刻出京去辦。」
皇帝不交廷議,直接逮拿,這也是個處置辦法,抓來後怎麼處置,就是看各方勢力交流之後的結果了。
「著令楊先生督促張守仁並登州鎮兵,不得浪戰,以致折損兵馬。」崇禎眉宇間滿是疲憊和不滿之色,放下奏本,對王德化吩咐著。
王德化過來之前也是知道,登州鎮在湖廣並勛陽兵戰敗後趕赴戰場,並且言稱以七千兵圍困流賊主力,並且誓言斬殺張獻忠獻捷太廟雲,有此豪語,楊嗣昌也並不曾隱瞞,也是如實奏報上來。
有些話不便說,但有些話可以說,想明白皇帝心思後,王德化當即笑道︰「鎮臣張守仁濟南一役後,到底年輕,怕是有些驕狂。」
「年輕驕狂倒不怕,就怕學了那些油滑氣,虛言冒功,胡吹大氣。獻賊並曹賊等部何等精強,五省官兵耐何他們不得,他一鎮兵力,能將這些巨賊全數圍住?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皇爺說的是……要不是正在用人之時,少不得要下嚴旨好生訓斥一番才是。」
「說的是,朕心里也是這樣想的。這張守仁到底年輕些,而且也算忠忱,你看他奉調之後,千里疾行,堪稱神速,只要不浪戰貪功,來年數省大軍齊集,以其登州鎮兵為前鋒,當獲大功。」
「武將縱有微功,亦是督師輔臣經略提調的好。」
「這說的是,唉,就是湖廣戰事經此挫跌,見功不知道要等何年何月了。」
崇禎皺眉不語,王德化也是把話說到了,自是侍立不語。薛國觀堅持借餉捐輸,已經惹怒不少家權貴勛戚,內廷中不滿之聲也漸漸大起來,所以對薛國觀和其蔭庇的張守仁,王德化適才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剛剛的話傳揚開來,內外之間,自然會有不少人知道如何行事的。
「唉,朕真是一天不得開心!」
湖廣那邊的事算是議的差不多了,但幾案上奏折堆積如山,崇禎心中有數,無非是請餉,請兵,請賑濟,非錢糧兵谷之事的奏折,他近來規定不準寫到三百字以上,而眼前奏折,一本比一本厚,顯然都是談論這些事,而以他多年的經驗,叫他開心的事少,煩心的事多。
近來襄陽地方不靖,而寧、錦一帶,東虜又有蠢蠢欲動之狀,思想起來,崇禎愁悶的幾欲死去。
他帶著一點希翼,看向南方︰「若是真有人能奏功,誅除巨寇元凶,朕必將不吝通侯之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