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崇禎十三年的十二月初,一年的風雲變幻,至此已經接近尾聲。i^
每當新的一年開始時,不論是皇親國戚,又或是勛舊文武大臣,或是普通百姓,士農工商僧尼道士,不論是誰,總是希望能天下太平,少些災荒和戰亂。
但在崇禎年間,這些盼望卻毫無例外的落了空。
在這又一年的年末時,種種消息,仍然是叫人心頭沉甸甸的,對國事稍有關切的人們,都是知道,這一年仍然是難過的一年,就算轉眼將至的新年,也未必是有什麼新年佳兆……剛交十一月,北京城已經下了三次大雪,一次比一次雪大,年前雪這麼大,年後必定又是大旱,而且天時太冷,對人們和農作物來說,都是嚴酷的考驗。
天時不好,各地的消息也糟,洪承疇在遼東這一年的表現只能用糟糕來形容,到了年尾這會子,八總兵的十三萬兵馬已經全匯齊了,由山海關到寧遠這二百里不到的地方聚集了十幾萬勁兵,幾萬匹馬,十幾萬匹挽馬和騾子,還得加上超過二十萬人的民夫在不停的運送著糧草,每天的消耗是巨資數字……這樣的支出之下,就算是大明這樣的龐大帝國在嘉靖、萬歷年間都未必支撐的住,更不必提現在是崇禎年!
支出這麼浩大,洪承疇坐擁大兵卻畏怯不前,松山塔山杏山這一路的堡壘沒有收復一個,大軍這半年來就是在寧遠坐視錦州被圍而紋絲不動,在這場大明已經賭上國運的傾力一戰中,遼東的局勢已經叫人十分焦慮,稍知兵事者,無有一天不在擔憂錦州之圍,不再擔心大明最後的一點精兵,將會全部葬送在遼東。
湖廣的局面更加糟糕,左良玉頓兵不戰,羅汝才已經進入豫南一帶,開始準備與李自成會師,一旦兩股巨寇合營之後,將會有五十萬以上的龐大兵力,就算是去掉婦孺老弱,最少也有十萬以上的精兵,上一次有這種局面時,是調關寧兵加上秦兵,東南用盧象升,西北用洪承疇,通力合作,這才把局勢壓制下來。
這一次,又將如何?
特別是,李自成聲威大振,在崇禎十三年以前,他的名氣是在張獻忠之下,和羅汝才持平,在崇禎十年之後,因為他的主力被打散,麾下只余一兩千人,在去年李自成越過漢水想與張獻忠會師時又曾被埋伏的賀人龍伏擊,損失十分慘重……誰能料想,去年還不到兩千人的殘寇,今年一下子就擴充到三十萬人之多?
而且現在李自成已經掃清了洛陽外圍,兵鋒直指洛陽,洛陽的戰略地位雖然不及開封,但也是河南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一旦洛陽失陷,城中大量的物資落入敵手,將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i^
當然,這還只是有識之士的擔心,對很多人來說都不曾預料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農民軍鬧的最厲害時,無非也就是攻克鳳陽,其余的名城大府,尚未有失陷的經歷。
這樣的情形之下,農民軍是否敢于攻打洛陽這樣的城池,誰能知曉?
……
今日是朝會的日子,住在皇城東西兩側,距離很近的官員尚可在五更後從容起身,由家中坐轎出來,從東安西安門進入皇城和宮城,參加朝會。
而住的稍遠一些的官員就格外辛苦了,朝會是在六七點鐘的時候開始,每逢這樣的日子,他們就得在四點左右起床,甚至西洋鐘點三點多的時候就得從床上爬起來了。
梳洗過後再趕路,十幾里路趕下來,到皇城的時候天也麻花亮了,起的晚了,必定就遲到晚到,御史記下一筆,處分肯定是罰俸之類,小窮京官遭受不起,只能咬牙苦捱。
不過近年以來,朝會遲到的人越來越多,法不責眾,無形之中,朝會的時間也稍有推遲了一些。
等到崇禎十七年間時,朝會已經經常有官員遲到或不到,最後一次李自成圍城時,新年朝會居然只有寥寥無已的幾個官員到宮中參加……誰說士大夫忠君來說?反正明末的儒臣士大夫就是這般的德性了,說是忠君,不過是嘴上好听罷了。
今日的朝會,午門外文武官員待朝的東朝房里卻是格外熱鬧,一群穿著藍色或青色的中低層的官員們聚集在一堆,听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五品官員說話。
此人便是兵部職方司的主事張廷麟,這官職,擱後世就是參謀長了,大明以兵部主兵事,兵部尚書待郎就是國防部長副部長,武選司武庫司執掌的是武官的升遷和器械儲存發放之事,職方司就是專責謀劃戰略,所以張廷麟這個五品的主事,位卑而權重,在兵部算是最重要的一個主事了。
楊嗣昌在京的時候,張廷麟就是風頭很勁的一個人物,很多謀劃,都出自此人之手。論說起來,能在楊嗣昌手下干到兵部職方,張廷麟也不是全無能力的廢物,最少在大明的年輕京官之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人物了。
結果在張守仁第一次入京前後,張廷麟在浮山這邊吃了幾次大虧,臉面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再後來張守仁離京,從一個小小游擊一路到太保伯爵大將軍,兩邊地位相差越來越大,張廷麟雖是郁憤難消,卻也只得將報復的心暫且按了下來。
此番洪承疇為督師,遼東巡撫邱民仰等文官也都出現在戰場之上,張廷麟則為陳新甲的代表,于遼東前線和京師之間,來回奔波。
兩年功夫下來,他似乎于軍務贊畫更加了然,此次解說遼東局面,在朝房中等待朝會的官員們都是圍攏在張廷麟的身邊,听著他的解讀。
「洪督師銳氣全無,老師靡餉,學生此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圍觀的人越多,張廷麟精神便是越足,目視眾人,大聲道︰「現大軍已經雲集寧遠,距塔山百里,距杏山百十五里,距松山百三十里,若騎兵突騎,大半日就能到!這麼一點距離,洪督已經在此數月,不曾派一兵一卒向前,試問,何成道理!」
「若不是怕虜在此埋伏?」
「屁的埋伏!」張廷麟眉飛色舞的道︰「三城全空,至乳峰山一帶只有少量虜騎,東虜大隊皆在錦州城下,布數十里長圍,現在哪有兵力放在松山到塔山之間,若是這樣,也就談不上錦州之圍了!」
在場的人,對遼東地圖還算有點研究,各人也是點頭承認此點……確實,以清軍的兵力,現在是辦不到將松山到塔山各城全佔領的實力,若是如此的話,洪承疇要援助錦州就得一路打過去……但事實肯定不是如此。
「總之就是膽小畏怯!」張廷麟唾沫橫飛道︰「學生已經決定上疏,請皇上並本兵嚴令洪督,開春之後,立刻就得進兵!」
「開春時虜騎馬匹較瘦,確為用兵良機啊。」
「最少也要推到松山一線,松山距錦州十五里,相隔乳峰山與女兒河而已,城中軍民知援兵到,士氣必振。」
「十余萬兵全是九邊精銳,自萬歷年之後未有這般大軍雲集景像,這一仗,非打好不可。」
「東虜已經畏怯了,九邊精銳一至,錦州之圍必解!」
議論的全是自詡知兵的朝官,那些年紀大的老成一些的就只站著听熱鬧就完,品流在上的更是不便吱聲,只是听到這些「知兵」的青年官員們說的話出來,老成者不免在唇間露出一抹苦笑來……無論如何,這些話听著都象是夜行人拼了命的吆喝,無非也就是給自己壯膽罷了。
「來之兄,來之兄。」
張廷麟在人群中看到了兵科給事中吳昌時,因擠過人群,先互相拱手致意問好,吳昌時是遠道趕過來的,外面天不好,他這樣的小官只能一路走過來,被凍的夠嗆,好在朝房里頭暖和,一股熱氣迎面而來,好過很多。
他和張廷麟也是老熟人了,張廷麟也不同吳昌時客氣,劈頭便問道︰「弟打算獨自上疏,請朝廷督促洪督師來春進兵,來之兄有什麼看法沒有?」
兵科給事中是監督兵部行為的官員,對任何與兵部有關的事情都能發表看法,張廷麟也是怕朝官中有人給自己和陳新甲唱反調,所以干脆在大庭廣眾之間,當面詢問。
「直接進兵,可有把握麼?」
吳昌時臉色又青又白,旁人知道他是被熱氣燻著,所以也不奇怪,一時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注過來,吳昌時搓了搓手臉,先不回答,而是反問。
「行軍做戰,誰能雲必勝?」張廷麟傲然答道︰「不過若不進兵,頓兵不敢戰,恐怕就是必敗之局了吧?」
「對了!」張廷麟盯著吳昌時,正色道︰「貴復社的社首張天如是不是痰迷了心?連上十余疏,請朝廷調回寧錦大兵,會合湖廣大兵一起去剿山東鎮兵?這不是失心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