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風卷著雪沫子打在手腕上,像是戈壁上的沙,嘶嘶的疼。浪客中文網虞錦推開窗子,屋外一片濃黑,便如沁了濃墨的水一樣,只有幾盞風燈搖曳在廊角,隱約間還可照見宮廷侍衛明黃色的腰佩,像是蒙了一層金紗,在寂寂的夜里散發出天家的威懾。
回家已有半月了,昨日接到了冊封,一家老小跪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黑壓壓的一片,衣襟鋪陳,額頭扣地,俯首謝恩。虞錦跪在最前面,接了旨,然後在宮廷嬤嬤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接受父母親人的跪拜。他們跪在她的面前,用撫育了她多年的雙手撐住地面,將年邁的額頭深深的磕在地上,大袖沾了雪,也不敢拂去,口中念著萬福如意的吉祥,讓她的心涼到了極處。
她眼眶微紅,卻不敢落下淚來,只得讓父母起身,然後一家人隔著簾子對答,畢恭畢敬,宛若君臣。今天是在家的最後一晚,明日之後,就此宮門深如海,再想相見,已是千難萬難了。
夜風吹來,帶著說不出的寒氣,湘荷站在她的身後,卻不敢關上窗子,只得為她披上一件披風,稍稍抵擋這透骨的冷意。夜已深,整座王城都是死寂的靜,月如殘勾,掛在海棠的枯枝上,斜斜的灑下一片黯淡的光,順著雕花的窗沿灑進來,落在她蒼白的手腕上,肌膚如瓷,幾乎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她低垂著眼,思緒如飄飛的蝶,一轉眼,便又飛回那蒼茫的雪原之中。她騎在馬上,靠在他的懷里,縱馬馳騁在回回山下的牧場上,那里的雪山那樣高,好似融進了雲層,長鷹在雲間穿梭,發出尖銳的長唳,聲音鑽進她的耳朵,那麼嘹亮,那麼自由,好像是快活的風。
她仰起臉來,想要看的遠些,目光卻被黑暗束縛,只能看得清那株老樹,枝葉枯黃,冷冷的伸著枝椏,如一把寒氣森森的刀子。庭院深寂,連空氣都被圈在這小小的一處,自己溺斃其中,竟似一生都爬不出去。
她伸出青白的手指,緩緩的將窗子關上。
夜里睡得極不穩當,睡到半夜,突然被一個噩夢驚醒。醒來時已是滿頭大汗,再也睡不著了,便坐在桌旁倒了一碗冷茶捧在手里。不知道愣愣的發了多久的呆,忽听得一聲清脆的笛聲,聲音清亮,在這樣的夜里尤為清晰,乍一听去,就像是受驚的夜鶯一般。
虞錦的心突然劇烈一跳,猛的站起身來,手中的茶盞砰的一聲摔落在地,摔得粉碎。
「小姐!」
湘荷和綠沁披著外衣沖進來,神色間也是極驚慌的。主僕三人站了半晌,那聲音又再響起,笛聲清越,如一把雪亮的劍,輕而易舉的便刺穿了這濃稠的黑夜。
綠沁面色焦急,左右望著,緊咬著嘴唇,見虞錦和湘荷都不說話,終于將腳一跺,說︰「我去開後門。」
「站住!」
虞錦的聲音清冽如冰,綠沁詫異的望著她,癟著嘴說道︰「小姐,是燕少爺。」
虞錦默默的轉首,目光靜靜的在她臉上打了個轉,輕聲說道︰「你想害死我嗎?」
「小姐!」綠沁委屈的眼眶通紅,雖是害怕,卻還是倔強的說道︰「內宮侍衛守著外面,進又進不來,外面那麼冷,燕少爺晚晚在那站著,小姐,小姐怎麼就這麼狠心?」
湘荷眉頭一皺,在袖下拉住綠沁的衣襟,沉聲道︰「綠沁,別再說了!」
綠沁卻不听,仍舊道︰「小姐,這是最後一天了,如果今天不見,你這一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窗外笛聲依舊,虞錦听得出,他吹的是一首民謠,是回回山下的牧民常唱的,聲音悠揚,婉轉的好像能連住天上的飛鳥。那時候他們還小,夏日里逃了學,便到山下去听牧民唱曲子,她教他吹笛子,他很聰明,幾日就學會了。她還親手做了一只笛子給他,他很歡喜,日日都拿在身邊。
綠沁見她神色松動,忙又說道︰「小姐,我去引開侍衛,你們打開後門,說幾句話,就算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呀。」
「見了又能如何?」
虞錦的聲音清淡的好似天邊的雲彩,輕飄飄的沒有一絲生氣。
「是抱頭痛哭一場,還是決絕的一同殉情?抑或是隱姓埋名的攜手逃亡,讓燕虞兩家人一起為我們兩人的自私殉葬?」
她的目光略帶著一絲譏諷,也不知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在嘲笑自己。
「既然什麼都不能做,不過是徒增悲傷,那見面又有何用?」
綠沁瞪大眼楮,想了半天卻不知該如何反駁,過了好半晌,終于說道︰「可是,可是燕少爺會恨你的呀!」
說到這,她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好的理由,大聲道︰「是呀,他會恨你的,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以為我們家攀龍附鳳,以為小姐您得了高枝便背信棄義的將他拋在腦後。小姐,你與燕少爺那麼多年的情分,怎可連一句珍重的話都不說就這麼草草算了?」
「恨我又怎樣?」
虞錦淡淡的說了一句,轉身便回了床上,側身朝里睡著,一動不動,一頭烏黑的長發緞子般灑了一床。
綠沁不忿,還欲再說,卻被湘荷一把抓住了。湘荷沖著她搖了搖頭,無奈道︰「明日還要進宮,讓小姐早些睡吧。」
湘荷走過去,拿起燈罩,吹熄了燈火。霎時間,一室漆黑,屋外樹影招招,猙獰的印在窗子上。綠沁和湘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房門關嚴,整個房子都安靜下來,連那笛聲,都在燭火熄滅的那一刻啞然而止。
虞錦側身躺著,紋絲不動,一雙眼楮卻大大的睜著,借著慘白的光看著床沿上雕刻著的萬年花樣,牡丹、芍藥、芙蓉、百舌菊,一絲一絲,一縷一縷,花絲繁復到幾乎要將她勒斃其中。還能怎麼樣,又能怎麼樣,人心再堅定,又擰得過這天去嗎?終究還是要死了心,斷了意,將那一顆心搗的稀爛。
眼窩滾燙,卻流不出淚來,所有的眼淚似乎都在初聞噩耗的那一晚流盡了,便如這心一般,早已灰到了極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