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里傳來低泣如訴的絲竹聲,渺渺依稀鄉音,虞錦坐在一片木槿花中的石塌上吹笛。綠沁手中攥了幾枝花編著花環,湘荷在一旁拾弄畫具。笛聲托著風吹遠了,虞錦吹完一曲,就著綠沁的手飲了一杯酒,入口甜辣香醇,笑道︰「爛醉花間,須記取,當年燈晝里。」
綠沁在屋中憋的久了,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出來一趟,歡喜的眉眼彎彎,將編好的花環遞到虞錦身邊笑︰「小姐這句奴婢可听不懂,但也猜出小姐是還想喝酒。」待要再倒,冷不防湘荷狠狠打了她手背,蹙眉道︰「小姐體弱,原是喝一杯溫酒趨風,你倒勸起酒了。」
虞錦也將重新遞來的酒杯推開,又叫湘荷過來,點頭道︰「我是不喝了,你們倒可以小飲一杯,微醉怡情,也不辜負這園中景色。」
綠沁自然歡喜,待想動手,瞥見湘荷臉色,又訥訥放下,低言道︰「終究是不好,奴婢須伺候小主。」
虞錦見她們拘謹,也不狠勸,只是口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也好,雖我們這地方偏僻,到底仍在宮中。這舜華園偶有人來,總不如在咱們院中自在。」臉上雖然凝著笑,心底仍漫漫升起一絲哀傷,並著兩分無奈,抬眼滿目花枝舞亂,落紅紛紛,雲去水流,正若︰「亂花迷人眼」,讓人攸忽沉迷。
軟風吹起她的一袖青羅衣,虞錦微微眯眼,眼前花叢中一片衣角閃過,虞錦一驚,旋即鎮定下來,站起整了整衣衫叫道︰「是誰?」
綠沁並湘荷也都嚇了一跳,一邊一個扶了虞錦立定,等了一會兒,只有滿園里花葉窸窣隨風作響,半晌無人回應。虞錦手中緊緊握了玉笛,緩緩向前踏了兩步,腳下一片落花,踩一腳能陷下去似的,粉白殘葉,暖風撲面。
正以為是眼花,那一片花樹後卻忽地傳來一道低醇男聲道︰「不知哪位宮人在此?」
虞錦眉心微蹙,只覺這聲音耳熟,不及細想,一旁綠沁叫道︰「你是哪個宮的?這里是御選采女在此賞花,若是哪宮的侍衛,便請速速離去。」
低頭細看,一片雪藍身影反而漸漸從花叢中轉過來,隱約可見楓樹坪繡蟲草紋緞靴走近。在宮中能穿軟靴的男子有限,虞錦心中一定,已猜到來人是誰,便隔了那花樹又問︰「來人是誰?」
那人繞過花樹站了出來,遠遠的站在一邊。虞錦見果然是他,忙行禮道︰「太子殿下。」
這人正是當今太子李慎。他背了手走近前幾步,身後跟著的是位大太監,垂手低眼,看都不看虞錦等人,低聲道︰「殿下,可要摒退了眾人?」
聞言抬眸,正看到太子輕輕擺手,微笑道︰「不必了,此為故人。」
虞錦心頭一凜,臉上也微微變色,前後不過想了一下便透徹無比,順勢笑道︰「殿下好興致,舜華園偏遠,不想竟能于此地得見殿下。」
太子淡然點頭,目光如冷冬寒雪在虞錦臉上拂過,嘴角蘊著抹似笑非笑之意︰「如何不是我有意至此?」
虞錦一愣,嫣然含笑︰「殿下這是何意?實不知這木槿花是殿下所鐘之花,如此可算是妾身擾了殿下興致。」
太子面色不變,冷冷近前兩步,見石桌上擺著酒壺並酒杯,撩衣坐下。虞錦仍立在一旁不動,便向她道︰「竟也不必推說這些。我知你心中所想,且先坐吧。」
虞錦不好推拒,在隔了一凳的石上坐了。
靜默片刻,有柔風卷起一地花瓣繞人旋舞,虞錦裙角輕盈的柔紗也借著風輕輕擺動,鋪了一地,幾縷烏發猶如濃霧隨風飄散,花自紛紛落下,一點兩點落在二人衣間。
花海靜寂,一時間誰都不忍打破這片沉默似的。半晌,听得太子沉吟道︰「原以為你不是池中之物,為何甘心沉寂?」
虞錦凝眉一笑,心知此人極聰明智慧,索性實話道︰「不知殿下可曾听過一句‘候門尚且深如海,更何況,深宮一望。’,況花開又滅,不知幾時才得見君王面?妾身身若浮萍,能自保尚是僥幸,實不敢妄想其他。」
太子肅了神色,感嘆道︰「既如此,我竟看錯你了,只是你既已借了他人之手,現如今想抽身事外,也實在是太過艱難。」
這話說進虞錦心里似的,直白不摻粉飾,恍然如醍醐灌頂,虞錦眼中光彩略暗,強笑道︰「生死有命,也只得隨走隨看了。」
雖如此說,到底心中存了一段心事。由此想到今日種種安穩,說不得只是曇花一現。心頭一沉,一片花瓣落至指尖,再抬頭看天,不一會兒竟已鉛雲低垂,暑氣隨著潮意撲面而來。轉眼轟隆雷聲自低沉的天際滾落,隨之閃電剎那橫亙半片天空,風沉重的卷過來,虞錦忙起身欲避,只是四周盡是繁花青樹,哪里有什麼避雨的地方?
太子見此,便道︰「這附近有一水廊,大雨無久落,不如暫避一避再回宮不遲。」
虞錦自然答應,隨太子繞過兩道樹叢,已有雨滴垂落。緊走了兩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是一片水光瀲灩,上有回廊沿水而建,縈繞迤邐,有如長虹橫亙,精巧飄逸。遂躲至廊下,見不遠處有一八角亭沿廊立于水中,上書「落雨亭」三個大字。
「既有此亭,少不得要去一觀。」
虞錦點頭,落後一步隨太子走至亭中坐下。周圍雨聲淅瀝,雨點滂沱,雨水沿著亭檐線一樣垂落下來,天地間好像都被這一片茫茫水霧覆蓋住了似的,她眯眼看了看遠方,只能看見沿岸一溜回廊依稀顏色,另有湖面被那水滴打的粉碎,上面點點坑窪,好似摔破了的鏡子,混沌青黑。
賞了一回雨中景致,覺得有一絲一絲的涼意順著風刮進袖口領間,不時有散落的雨滴飛濺進來,虞錦避之不迭,起身欲躲,一個閃神間腳下不穩,竟險險欲倒。
眼見這步便要載倒在地,忽地腰間一收,身體隨之偎進一個堅硬的懷抱,耳邊雨聲不停,虞錦咬了唇,緩緩睜眼,眼前那人一貫冰冷的臉上竟染了笑意,雖極其細微,卻不難分辨。她輕輕一動,分明見自己竟被太子摟進懷中,臉上滾燙,也不敢接觸太子的眼神,窘得連聲音都似蚊嚶︰「殿下,請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