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從來沒有養過什麼動物,幼年的時候她更喜歡的是在那個叫燕行的男孩子幫助下偷偷逃出家門,在溫暖的斜陽下沿著河堤瘋跑。她喜歡熱鬧,喜歡集市和集市賣的小東西,喜歡巷子里的風,喜歡楊柳發芽時的女敕黃,喜歡揚著尾巴的駿馬,喜歡牽著馬沖她笑的那個人。
她曾經是不拘小節的女兒,笑的時候不掩嘴,哭的時候會出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心硬起來了,她走在紅牆綠瓦的輝煌里,裙擺微微波動,卻看不出漣漪。她叫燕行的弟弟燕領衛,而不是從前那樣親切而溫暖的「阿翔」,她對孟恬兒的寥落袖手旁觀,計劃著如何讓裴明素和睿貴妃分道揚鑣,如何分薄皇後和睿貴妃的勢力,如何打壓三皇子和六皇子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她甚至冷漠的想要使手段除了尚貴人,她淡淡的看著那些女人爭斗,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從前的那個虞瑾已經在風中慢慢消逝,而現在的虞瑾是全新的,心中漸漸生了恨意,也有了莫名的渴望。
渴望著自由,渴望著逃離,渴望著放肆的哭一場笑一場,再不必這般步步為營小心翼翼。甚至,還渴望著一些她本不該渴望的東西。
不知道從何時起,她被這種炙熱的渴望俘獲了,她放任那心底的那一絲念想,于是每每想要多和那個人見一面。
那軟軟的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在某個時刻打動了她,看到貓兒,她就想起那個人。
他是太子,名字叫李慎,他冷峻而危險,他不說話的時候和燕行長得很像,他說他能幫助她,他說他能放她離宮。
是不甘,還是思念,抑或是自己也說不明白的雜念?
手中的沙簌簌而落,將阿福的尸身慢慢掩住,綠沁忍不住嗚咽了一聲,虞瑾低下頭,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落到暗色的泥土里很快的消融,再也看不出什麼。
御花園中萬花竟艷,即使已經到了深秋,依然有層出不窮的花朵等待著驚艷眾人的眼球。花草間幾只小雀跳躍奔走,隨即清鳴著飛向天空,虞瑾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兀自出了一會兒神。
前面有清脆的灌了風的鞭子聲響起。
虞瑾握緊了手中的錦帕,正好看見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孩子在叢叢花草後面與人嬉笑。她目不轉楮的看著孩子,因為離得稍微遠一些,孩子沒有發現她,依然鞭打著手下簌簌發抖的小太監。她默默的後退一步,孩子的身影被又一叢枝葉遮住了,只剩下依稀聲響,虞瑾轉過頭,迎面對上了迎過來的裴明素。
「皇上來了我宮里,所以來晚了些,你久等了。」難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久未出門走動的媛妃今兒穿了身淡黃色雲煙宮裝,淡雅處又多生幾分出塵,那幅寬大裙擺逶迤身後,輕紗挽肩,遮住隆起的月復部,她美眸顧盼間華彩流溢,紅唇間漾著清淡淺笑。
虞瑾連忙行禮,口中說︰「娘娘吉祥。」
裴明素點頭,她身邊的錦繡忙扶虞瑾起身。
「老嫌花園里人多,我許久沒有出來走動,今兒日子倒好,不冷不熱的。」裴明素的肚子已經很顯了,她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扶著腰欣賞身旁的一株文菊,撥了撥那粉色的花瓣,聲音里透著輕松︰「可有什麼事情?」
虞瑾看著她的身影,煦暖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欣欣向榮的,讓她的身影更加柔和,她們身旁潺潺的流水聲悅耳,讓人不由得就靜下心來。
又是一聲鞭響,虞瑾回過神,指點遠處的孩子,問︰「娘娘您瞧,那不是六皇子麼?」
裴明素抬眼望了一會兒,低低傳來的盡是孩子的笑,她回頭看虞瑾的神色,總覺得這個人是她捉模不透的︰「是啊,皇後娘娘這麼些年才得了一個皇子,瞧他身邊跟著的那群人便知道娘娘有多看重他了。」
「那皇上呢?」虞瑾微笑著問。
「……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對六皇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虞瑾的目光凝聚在裴明素的肚子上,「現如今皇上春秋鼎盛,雖然太子的位置看似穩當,實際上,也有不少人暗地支持著六皇子。娘娘您想,他畢竟是皇後的親生兒子……」
裴明素遲疑地模了模自己的肚子,她對虞瑾話中的意思一知半解。
「娘娘希望將來是誰即位呢?」虞瑾輕聲問。
像是瞬間打開的窗戶透進來的光,裴明素微微張嘴,一下子明白過來。她知道虞錦背後是有勢力的,卻沒想過竟是太子,她詫異的打量著她,虞瑾安靜的視線一直盯著地面,從她微微揚起的嘴角透露出一兩分誠摯與溫和,讓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
「您希望六皇子即位麼?」
裴明素抿了抿嘴角,目光更深︰「你現在就來操心這些,是不是太早了點?」
「不早,什麼事都是要未雨綢繆的,等到火燒眉毛了再去抱佛腳,就來不及了。」虞錦微微一笑︰「皇上仁慈,六皇子卻偏偏暴虐易怒,我路過這花園幾次,都看到他在那小亭里打人,有時打太監宮女,有一次我竟看到他拿鞭子鞭打八皇子。八皇子是宮女所生,母親早就過世了,如今寄養在淑妃名下,淑妃膽小懦弱,又凡事以皇後馬首是瞻,也不敢說話,連照顧八皇子都不用心。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受了傷怕是都沒人醫治,長得又瘦又小,面黃肌瘦的,哪里像是個十歲的孩子呢?」
她微微搖了搖頭︰「娘娘,您就要做母親了,為您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吧,若是將來六皇子登基,會如何對待他這些兄弟呢?娘娘,皇上最喜愛您,若是您希望和他共覽花園美景,想必他不會拒絕。」她彎下腰,將那朵粉菊掐下,遞到裴明素手中︰「況且,這並不是要娘娘您加入這儲位之爭,只是希望你在有機會的情況下,幫忙說一句話罷了。」
裴明素微微一笑︰「你之前說,你只想安靜度日,不想卷進是非之爭,現在又是怎麼說?」
虞錦輕輕低下頭,低聲說︰「娘娘該知道尚貴人在我殿內私藏贓物妄圖陷害我之事,這事雖然被按下了,但是宮中都已傳遍了,只是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罷了。大家都以為不過是些發釵之類的首飾,今天我告訴你,那是詛咒皇後的厭勝之物,如若沒有貴人照拂,不僅我,包括我的家人親族,此刻怕是早已全都上了黃泉路了。」
裴明素聞言面色陡的變得蒼白,下意識的一把捂住了小月復,她當然知道厭勝之物代表了什麼,虞錦上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管是誰,在這宮里若是自保,單靠著皇上的恩寵,是不夠的。」
她的身後湘荷低頭垂目,仿佛已經化作石雕一動不動。裴明素看了她一眼,將手中花朵交給錦繡,她的手指上還殘留著花睫上的汁液,明明是冰涼的,卻像是灼熱的火炭一樣點燃了她的內心。她摩挲了一下手指,目光釘在虞瑾身上︰「只是這一幕而已,你確定能讓皇上有所動搖?」
「若是不夠,往後的日子還長,只要娘娘您受寵,就不會沒有連根拔除的機會。」
裴明素定了定神,不自覺的又模了模自己的肚子,她的聲音清麗如鶯︰「原本我以為你是與世無爭,只想獨個好好生活才信了你,可如今你告訴我你是太子的人,你叫我如何還能信任你,我怎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事成之後,你不會一腳踢開我?」
她抬頭,對上那雙瑰麗深沉的眼楮。虞瑾的羽睫顫動了一下,凝住了目光︰「我沒有踢開你的理由,和從前一樣,我不想爭寵,也不想飛黃騰達,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是麼。」
裴明素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很輕,但也堅定。「我知道了。」她說︰「左右閑來無事,為了我肚中孩兒,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許久,虞瑾慢慢吐出一口氣,朝她燦然微笑︰「園中景致美好,娘娘您走在前面,腳下若有不平就站一站,讓妹妹來扶著您。」
她們握了手,相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