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王爺。」書房中,樂正舒在秦煜面前低首。
秦煜緩緩抬頭看他,一個包裹在黑色中的人,一個連臉、連手都不能示人的人。這樣的人,真的也成為他擔心的對象了麼?可不可否認,他並不普通,哪怕是這樣完全包裹在黑色衣料中,哪怕是這黑色衣料里有一副慘不忍睹的面孔,他也依然並不普通。
有些時候就是如此,乞丐穿上龍袍坐上皇位也依然像個乞丐,皇帝穿得衣衫襤褸坐在街頭也像個皇帝。他吃驚,自己竟對樂正舒用了這比喻,難道他站在這里的氣勢已經能讓他拿皇帝來對比了麼?
很久很久,樂正舒——或者說秦悅都沒有受過這種待遇,這種侮辱的,蔑視的待遇,而只手遮天這麼久,承受這待遇的感覺他都快忘記了。
到了房中,秦悅便問︰「我看見你去找舜英了。」
花飛嫣點頭,「我想讓舒哥哥的肌膚重生,而按醫書,還有我自己懂得的辦法,怕是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有了這味藥,會讓時間大大縮短。只是這藥因為傳說能起死回生,世間又少見,所以十分珍貴,平常就是買也買不到。」
唉,雖然又沒有愛情,也不是她的親情,但她還是不願看到他們流血遍地的,只希望到時候她已經離開端王府,又離開姚家,到別處自力更生去了。自力更生?呵呵,可能麼?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心灰意冷,可下一刻又振作起來︰就算是放手,也是該看著她幸福的時候,如果她並不幸福呢?比如和秦煜這樣的人在一起。
「過兩天我就進宮去見太後,你別著急,我一定會盡力弄到藥的。」郁青青向花飛嫣保證著,可心里卻十分沒底,早知有今天,她當初一定和姚舜華好好弄關系,至少也不要像現在這樣,還記得上次見姚舜華,那時候她才從東都回來,她與姚家別的女眷一起去見她,她只斜斜看她幾眼,兩人除了說幾句一點兒也听不出客氣之意的客氣話,連多余的寒喧也沒有。
花飛嫣肯定地點頭︰「確定,的確是在太後手中,藥是在兩年前,一個藩國進貢的,原本是因為知道先皇身體不好才進貢的,結果等進貢時先皇已經駕崩了,後來這藥就到了太後手中。」
花飛嫣又將他身上仔細看了看,發覺沒有受傷的痕跡,這才放下心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看來是我多想了,我現在還在替他治腿,他自然不會對你怎麼樣。」
樂正舒立刻道︰「小人沒有多想。」隨後便道︰「王爺不知,小人自小與飛嫣姑娘互相傾心,如今她又如此相救于小人,小人早已立誓此生非她不娶,其他人,哪怕是仙女下凡也不及飛嫣對小人的深情。」
不管是悔之晚矣,還是跑到她懿祥宮來下陷阱,她都不會讓她如願的!
那不是這原因,又是什麼原因呢?他當然知道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因為她在乎著樂正舒此人,想他能好。可這樣的答案,他卻不能確定,不能坦然接受。當初她不愛秦悅,如今樂正舒比秦悅差了百倍不止,她又怎會在乎樂正舒?
這可真是件明明莫名其妙,卻又莫名其妙地讓人傷腦筋的事,覺得無聊,可她卻為之糾結了兩個月之久。
樂正舒終于抬眼,與秦煜對視。
她一陣心虛,有些口吃道︰「舒……舒哥哥,你在這里……做什麼?」
若非他之前是殘腿,姚家哪里會與他聯合?偏偏姚家自己的女兒還一心幫他治腿,在姚舜英張羅為秦煜治腿時幾乎就等于明確表示要站在丈夫那一邊了,現在卻又來求她去為她向姚家說好話,這是悔之晚矣,還是下的陷阱?
如今她自己被那個似乎在她掌控之中的秦悅揮之則去,呼之則來,還毫無辦法,而她所覺得的,賴她生存的姚家完全不受影響,因為姚家又有了另外一個女兒,姚舜英。
姚航此人,恐怕也對姚舜華露出了失望之態,又對姚舜英刮目相看吧,這樣的情況下,姚舜華只會恨舜英,如何會顧念那點姐妹親情?
「樂正公子倒一點也不覺得錯。」秦煜冷聲道︰「你可知道王妃乃千金貴體,你如此逾矩之事若是傳了出去,會對王妃造成可怕的傷害?還有之前的雨夜,本王听聞,你竟拉了王妃一同到亭中避雨?王妃的名聲,你擔待得起麼?」
「哦……是他啊。」郁青青心中一震,卻維持著那平靜的笑,問︰「他怎麼了?」許久不見他,也不曾听到他的消息,突然說他有事,讓她不免意外,如今才想,雖然丫環總不會提到他,但這恰恰代表他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都沒發生,此時花飛嫣這樣發愁地找來,又會是什麼呢?
「走吧。」繞開了那小果子,郁青青的語氣比之前更無力了。如果有可能,只要能拿到藥,讓她和姚舜華裝一百次可憐,討好她一千次都行,可偏偏,根本就沒可能。那藥呢?樂正舒呢?
她立刻抬眼看向四周,只見旁邊三三兩兩的宮女,或拿著衣服,或端著托盤,各自忙著各著的,並沒有在意她這一邊。
再嘆氣,低頭,不看她也知道自己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哪里像個王妃,倒像個才打輸了架的小狗。
秦悅抬手,卻觸一觸自己的臉,卻在手抬到半空中時停下。連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的臉現在是什麼樣子,只依稀記得是可怕。母親,愛人,孩子,他們置身危險中,可他卻誰都不能守護,就連自己都顧不上。
秦悅沒出聲,只是推門進了屋,卻是進的她的屋,雖然他們的屋不怎麼分你屋我屋,但此時他進去,明顯是有話要說。
「你確定是在太後手中?」
姚舜華笑道︰「妹妹多心了,姚家與端王好好的,如何會鬧翻?而且妹妹身懷有孕,理應少思靜養才是,想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傷神的。」
「幾個月……」郁青青重復著,想到幾個月之後的情況,等秦煜的腿完全好,花飛嫣和樂正舒大概就不能再待在端王府了吧,若是關系融洽還好,可他們之間卻並非如此,她自然知道秦煜對樂正舒是有芥蒂的。
「抬眼。」秦煜冷聲命令。
同為姐妹,嫡女只是個能隨意被人逼著離開皇宮的寡婦太後,庶女卻懷著孩子,有著個「相愛」的丈夫,那丈夫的權力還挺大,這……這不說姚舜華,就是她自己都有些替姚舜華氣恨。那求藥……不是毫無希望了?
早睡,早起,如今郁青青生活得十分健康,第二天起來時,太陽還完全沒升起來,四周陰陰涼涼的,風陣陣往身上吹著,很是舒服。
「快讓她過來。」郁青青徹底放下書側過頭去,只見花飛嫣已朝她這邊走來,年輕就是好,她覺得花飛嫣一天比一天好看了。轉而一想,自己似乎也才十九歲,也……不老吧?
花飛嫣搖頭,「是,是關于舒哥哥的。」
這個當初只是個犧牲品的姚舜英先是得到了秦悅的青睞,然後離開秦悅,轉眼就嫁給了重新得勢的秦煜,而秦煜不只得勢,勢力還與日俱增,姚舜英的地位,自然也與日俱增,這個嫁了兩次的女人早已倫為京中盛談的傳奇。
唉,想這些做什麼,他們可是等傷一好就要成親的人……
那樂正舒呢?她知道花飛嫣會替樂正舒治傷,也知道花飛嫣的目標是要讓樂正舒恢復原來的樣子,卻不知道她的進展,而自己,想一想都覺得難。
姚舜華雖然覺得她是葫蘆里賣了藥,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有理由擔心這些的。因為姚家的確已經和秦煜有間隙了。原本姚航就對秦煜越來越囂張的態度有所不滿,面听說他的腿已經站起來,這更讓姚航擔憂,這個時候,秦悅又別有用心地接回了她這個太後,並有意與她拉近關系。
秦悅還能發出笑聲來,安慰道︰「而且以我的武功,若遇危險逃命應該還成。」
雖然告訴著自己這一點,可對于這一點,郁青青總是覺得匪夷所思,之前樂正舒還對她說傾慕于她,還……還做出那麼大膽的事,然後就徹底沒動靜了,而且前不久,她還從丫環口中得知花飛嫣親口承認了兩人是戀人的關系。
在外面找了個凳子坐下,她便心情十分好地開始念詩,也不知道這麼點大的胎兒能不能听到聲音,又能不能分辨什麼,但想來念了總是沒壞處的。
當姚舜英還是個受人欺侮的庶女時,她能對這個庶女顯示出她的高貴與優雅,當姚舜英似乎得到了那個秦悅的垂青時,她立刻就露出了她的妒忌與狠辣。而如今呢?
丫環給她拆發髻,一邊拆,一邊說道︰「王妃,王爺的腿又好多了,只要有人扶著就能站起來呢!」
這挽救,不知要挽救到什麼時候去呢?最終姚舜華又是否能將她當成同一戰績的盟友,然後幫她一回呢?
唉,真希望能七十二變,變成只飛蛾蝴蝶什麼的進去把藥偷出來,別說蝴蝶,就是變蒼蠅也可以的!
秦悅放下水杯,一動不動看著她。
打過招呼,又坐下後,姚舜華問道︰「妹妹這身孕有多久了?」
是沒壞處嗎?她突然放下了書來,凝神靜思,萬一等孩子長大,成了個只會吟詩作對,之乎者也的書呆子呢?
花飛嫣重重點頭︰「是的,連我都有些吃驚呢,所以她肯定是有辦法的!」
姚舜華的樣子卻還是挺和顏悅色的,就像她第一次見她一樣。
花飛嫣的頭果然就垂了下去,幾乎失去希望地搖頭︰「只有宮里有,就算別的地方有也要去尋,去找,那卻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去。」
宮里……郁青青想著,宮中的東西,自然是屬于皇上的,可皇上現在只是個任人擺布的孩子,權力都到了秦煜、姚航、秦悅這些人手中,莫非要找他們這些人?
郁青青搖搖頭︰「姐姐不知,端王之前懷疑我與府中一名客人有染,又因為我有時會去看瓔太妃而生氣,所以都不許我隨意出門隨意見人,加信件也是不能亂寫的,我……我別無他法。」
花飛嫣點頭︰「我之前問過王爺了,王爺說他這里沒有,他也沒有途徑弄到。」zVXC。
听了這話,郁青青心里是緊張又不安,要是別的還好,偏偏她說對了地方,她還真是比四個月長,只是之前也沒人這樣說過啊,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忍不住疑心︰真的比別人四個月大很多嗎?
樂正舒,他到底是哪一種?秦煜想著,回道︰「是‘並沒有多想’而不是‘有多想’?」
姚舜華,竟恨她至此。轉頭,她看一看不遠處姚舜華的寢宮,不得不確定,她和姚舜華是敵對到底了,至于藥……別說她來一次兩次,就是把所有精力都拿來和她搞關系她都不會給的。
這一刻,秦煜十分不放心把這樣一個人留在王府,別說此人現在與自己只是身份上的不平等,就是此人幫他做事,他也不放心。
郁青青又低了頭,小聲道︰「回太後,三個多月,快四個月了。」
「如此……」姚舜華滿臉關切道︰「妹妹不用著急,我下次見到父親給向她轉達妹妹這番擔心就是,父親定能理解的。」
正想著,丫環走近道︰「王妃,花大夫來了。」
姚舜華假意發了會兒愁,然後道︰「既然如此,妹妹為什麼不親自向爹說清楚?」
秦煜必須強迫自己,才能不挪開目光,才能一直盯著他的臉看。不錯,這臉是毀得嚴重,是恐怖,比鬼魅還恐怖,一切都似乎在證明著此人完全不用拿他當人來看,但他依然沒有忽視面前之人的那一雙眼楮。
「我听說……宮里有,是兩年前番地進貢的……」花飛嫣一邊說,一邊試探著看她,「姚姐姐你有什麼辦法能弄到宮里的東西麼?」
不知他原本的樣子,是什麼樣子。
秦悅看向她,問了個似乎與重點無關的問題︰「她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郁青青淡淡一笑,「是嗎?那就好。」
樂正舒一聲不響地戴上面具與帷帽。待他整理完畢秦煜才說道︰「樂正公子似乎很關心王妃,昨夜還親自跑過來,毫不猶豫地抱王妃到床上。」
回客房,花飛嫣早已等在他房中,一見他推門就立刻迎上道︰「舒哥哥,怎麼樣?秦煜找你做什麼?」
郁青青看了看四周,似乎有所顧忌,姚舜華一看便知,很快就叫周圍不相干的人退下,只剩了兩個心月復在身旁,郁青青這才說道︰「姐姐,其實妹妹是想求姐姐,在父親面前替我多說說好話。」
「宮里!」郁青青沒想到這藥已經少見到了這地步,竟只有宮里有,又問︰「就沒有別的途徑嗎?宮里的東西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動的。」
秦悅平靜地回道︰「我不想讓舜英因為我而再受傷。秦煜是個多疑的人,如果我總讓他多疑,不知他會因為疑心如何去傷害舜英,昨夜之事雖然只說她是摔傷,但她摔得何其蹊蹺?她有著身孕,走路自然會小心,那房中也沒有什麼能將人絆倒的東西,而且她是背朝下倒下去的,以她和書桌的距離來看,很有可能是被秦煜推的。她月復中的孩子不是秦煜的,秦煜時時刻刻,都有可能危機到她的安全、孩子的安全,我寧願舜英和孩子安全,寧願秦煜好好待她。」
能好……真的能好麼?若能好,那是怎樣值得慶幸的事?郁青青心里忍不住期待,立刻問︰「珍貴到什麼地步?端王府也弄不到麼?」
能讓花飛嫣承認,那自然是有樂正舒默認的,所以相當于樂正舒前面才和她表白,後面就和花飛嫣確定了關系,她甚至有種被公子玩了一把的感覺,但怎麼想,又覺得樂正舒不是那種人。
秦煜看著身下跪著、深低了頭的樂正舒,終于不再覺得他是個萬分不平常的人。既然能跪,那還是平常的,只是……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他明明是不平凡,明明是從來不屈的,卻能在關鍵時候放下一切尊嚴,這不是比萬丈鋒芒更可怕?
「什麼?」秦悅問。
「王妃,別往前走,小心腳下。」這個時候她身旁的丫環才提醒她,丫環發現,也只是因為她停下步子一直盯著地面而已。
這樣的秦煜,便是她愛著的麼?不因他救自己的妻子而高興,反而不高興,青青啊青青,雖然感情沒什麼道理可講,可他卻仍然要覺得自己敗得莫名其妙。
花飛嫣再次老實地點頭,然後抬頭祈求道︰「舒哥哥,雖然你對皇宮熟悉,可皇宮那麼危險,又怎麼好闖進去?就算要闖,也要先試試別的辦法再闖是不是?姚姐姐已經答應了,而且答應得很快,雖然你說她和太後有過節,但她們怎麼說也是親姐妹,肯定是有些感情的,姚姐姐一定是有自己的辦法,要不然也不會想都不想就答應啊!」
郁青青嘆了口氣︰「姐姐,其實我雖在王府中足不出戶,卻也知道外面的情況,我知道,現在不比當初,爹和端王的關系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好了。」她愁意更濃,認真道︰「不怕直說,其實我有些怕姚家會和端王鬧翻,若真有那一天,那端王必定待我冷淡,爹也會待我冷淡,我便不知往何處去了!」
丫環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是沒听說,不過應該至少還要幾個月吧。」
她說得十分肯定,也絲毫沒有為難要拒絕的意思,讓花飛嫣十分欣喜感激,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快,就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樣!原本因為秦悅,她對姚舜英是有怨意的,可現在看來,姚舜英除了不喜歡秦悅,哪里都好。
「做什麼?藥?」秦悅立刻問。
演戲其實挺累的,和志不同道不合的說話也挺難受的,可要拿藥,她只能想到這辦法︰便是先和姚舜華把關系挽救回來,然後再提出藥的事。
「小人知道小人逾矩,只是當時情況危急,小人覺得以最快的速度將王妃送到床上並不為錯。小人出身江湖草莽,沒怎麼讀書,也沒怎麼受管束,所以並沒有多想,冒犯了王妃,望王爺恕罪。」樂正舒誠懇地回答,心里不禁對郁青青不解。
「為什麼?」
不想了不想了,還是孩子最實在,他就躺在那里長身體,安安靜靜的,你能看到自己肚子的變化,多好!
那一雙眼楮,沒有刻意露出鋒芒,卻依然讓人有不敢逼視的感覺。
轉眼,似乎永遠都會熱下去的天突然就涼下來,園中的的奼紫嫣紅慢慢不那麼密集,慢慢只剩下三兩只,而荷花池里的荷花則再也不見,倒有一只只蓮蓬佇立于水中迎風搖曳。
姚舜華讓她等的時間稍稍有那麼點長,標志是,她在等過過程中還去了兩趟廁所,雖然一大部分原因是宮女一直給她倒水,她無聊就喝了些,但再怎麼樣,能上兩趟廁所也讓人有點不耐煩了。
花飛嫣看著她,樣子十分緊張,懇切道︰「姚姐姐,我花一味藥,可這藥十分難得,我不知道怎麼去弄,所以……所以只有請你幫忙。」
是姚舜華吧……這樣簡單的陷阱並不是早早計劃,而是臨時起意的,或許只是撞個湊巧罷了,她摔倒,算她倒霉,她沒摔倒,算她幸運。
郁青青回過神來,立刻搖頭︰「不是,去都沒去怎麼知道?不管行不行,當然要試一試!」
辦法,能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去求姚舜華,而姚舜華,完全不可能將藥給她。那是一個從里到外都高貴著的女人,自認為的高貴,對于男人,她可以把他們當作征服的對象,對于女人,在她眼里只有比她強和比她弱的,比她弱的她尚且能和顏悅色,而比她強的……
可是,他是王爺。
這一刻,兩人都靜默,卻是各有所思。
「不用。」他回道︰「剛才我已經和秦煜說我們互相傾心了。」
可如果,他覺得不好的她就是覺得好呢?
進宮見姚舜華的事讓郁青青苦惱不已。倒是想再用一次苦肉計,可姚舜華不是笨蛋,哪里還吃她這一套?況且她大著肚子,又是端王妃,而且傳說中還與端王是一對十分相愛的夫妻,她出現在姚舜華面前,對姚舜華簡直就是個諷刺。
秦煜一動不動看著樂正舒,「如何,樂正公子?」
能是全樣。「是這樣……」花飛嫣小聲回答,這才知道他作次決定的原因。自然……果然……是因為姚舜英,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呢?雖然一開始就沒有膽量去相信,可听到那「互相傾心」的話語,還是讓她心中那麼的受沖擊。
這些,便是他不肯讓青青去為難的原因,卻沒想到花飛嫣在情急之下還是去求了她,好在……就算青青去找姚舜華而被拒,也不會受什麼傷害,如今姚舜華不會敢動她。只是他沒料到的是,青青竟立刻就同意了替他去求藥。花飛嫣對此的理解是她必然有辦法,有幾分把握才會答應得爽快,可他卻無法這麼認為。
花飛嫣坐下,然後立刻點頭,「是的。」
「樂正公子臉,好些了麼?」秦煜問。
姚舜華微微有些訝異,不知道她到底作著什麼謀劃。以她現在的身份條件,怕是再沒什麼事能求上自己吧,可若說是有意裝可憐,那原因又是什麼呢?她似乎連裝可憐的理由都沒有。心中猜測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姚舜華關心道︰「怎麼,出了什麼事?妹妹但說無妨。」
說來卻是十分奇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王爺王妃的關系就淡下來了,特別是王妃,以前總會去看看王爺,晚上怕王爺勞累傷神還會端些湯點過去,現在什麼都不做了,整天在屋里休養,連王爺的面都少見。王爺也是,也不怎麼往這邊來,如果府里有其他女人還好,關鍵是一個都沒有啊。這些事,雖然奇怪,卻也只能放在心里奇怪,主人的事,誰猜得透呢?
誰灑的,是無意還是有意,都不得而知,她仔細看了看周圍花草,並沒有結這種果實的植物,很明顯,這是被人從別處弄來的,然後灑在路中間。無意麼?當然不是。這是皇宮,連一片落葉飄到地上都會有人立刻打掃的,更何況是這種會讓人滑倒的東西,太監宮女們不要命了才會讓它大大方方地躺在這里。
她小心翼翼地回︰「大夫把脈了說沒事,大概……大概大點不要緊吧。」她往別的地方說著,好在姚舜華似乎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怎麼在這事上糾纏,很快就問︰「妹妹今日怎麼過來了?我在躺著,卻沒人叫醒我。」
樂正舒沉默半晌,努力半晌,強迫自己跪了下來,直直地,跪在了秦煜面前。
「抬眼,看著本王。」秦煜說,語氣自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姚舜華將她肚子看了看,回道︰「那這樣看,妹妹的肚子倒是比別人大,沒想到妹妹瘦弱,卻反而與尋常人不同。」
「快坐下。」她笑道︰「怎麼,和我還有什麼不好開口的麼?我猜你一定是遇到難題了是不是?」
這問題讓他心煩,幾乎從來沒面對如此猶豫的自己,竟有些不知所措。不過,不管怎麼樣,他現在是希望她好的……哪怕她在秦煜身邊真的不好,至少也比在他身邊好。
「本王可否一看?」他說。樂正舒抬眼看他,沉默。
原本姚家是和秦煜一起對付秦悅的,而現在姚家一個女兒嫁給了端王,一個女兒又和秦悅有著密切關系,這勢必會引起秦煜的不滿,而早在這之前,姚航就已經對秦煜不滿了,因為按姚航的本意,兩方聯合,應該以他為主導的,現在秦煜的威望卻漸漸蓋過他,特別是在他的腿有希望好轉之後。
「姚姐姐。」花飛嫣喚了她一聲,在她面前站著,樣子有些躊躇,似乎為什麼事情所煩惱一樣,郁青青一看便知道她肯定是有事要找自己幫忙了,卻不好開口。
「是。」樂正舒回答。然後揭開帷帽,揭開帶著藥香的面具,露出里面那張時時刻刻都隱藏著的臉。
「姚姐姐,是不是……不行?」花飛嫣看她眉頭緊鎖,忍不住問。
「是……」她老實回答。
「啊,當然不能打擾姐姐,是我來得太突然了。」郁青青連忙回答,然後才露出十分為難的樣子,看看姚舜華,又低下頭去,如此別扭半天,才小聲道︰「不瞞姐姐,其實此次,妹妹又是有事要來煩姐姐了。」
眼神最不能騙人,秦煜要看的就是他的眼神,這眼神,雖然並不猖狂,卻也是平靜的,不屈的,而作為一個江湖草莽,與一位王爺對視,能平靜,能不屈,已經是不平常了,不是麼?
姚舜華未表態,她繼續懇求道︰「姐姐,我求求你了,之前的事都是誤會,我們將那些都放下好不好?希望姐姐能看著姐妹情份上幫幫我。」
好話?姚舜華更加不解,卻只在心里冷笑,然後微微傾身,露出更深的關切之意︰「妹妹這是什麼意思?」
「互……互相……」後面的字,花飛嫣連說都說不出來,互相傾心?他們互相傾心?這……這……
呵,這七妹,倒真是個不凡的人物。
秦悅搖頭︰「沒什麼,不用擔心。」
其實她所說的擔心,也並非全是瞎說,有的時候她的確會想,如果秦煜和姚航鬧翻,她會怎麼樣。在他們鬧翻前,自己當然要選一邊站隊,如果選錯了,就糟糕了,而現在為止,她已經因為之前的「愛情」以及治腿之事很自然地「被」排到了秦煜這一邊。
郁青青高興地向她道歉,然後再說了些有的沒的,這才告退。
花飛嫣抱著希望回房,只見秦悅正在客房外站著,一動不動看著她。
天空遼闊,雲隨風動,這一年,他二十九歲,不知等到下一個炎夏,等到他終至而立時,他是否能達成心中所願。
「王爺恕罪,那的確是小人不是,當時並沒有多想,事後小人想起,也深感不安。」他努力讓自己的話說得誠懇而惶恐,卻不知到底像了幾分。
「還不是怕你……」花飛嫣說了一半便再沒有說下去,不是怕他承受不了,而是怕自己承受不了。他的武功是好,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他出事那一晚她是親耳听到全過程的,他如何醉酒,如何被刺,如何中毒,又如何……這一些,哪怕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心疼痛萬分。
雖然不知道這些是她胡說的還是真的,但姚舜華希望它是真的。听說她還是睿王妃時就和秦煜有染,現在難道是舊習不改,又真的與他人有染了?
听到花飛嫣的回答,郁青青才發覺自己問得多余,當然,當然弄不到,本就是這麼難得的藥,秦煜就算能弄到也會費一番功夫,他怎麼會費功夫去為樂正舒找藥?
太後,姚舜華……郁青青苦惱了起來,她的確是和姚舜華是姐妹,可她們這姐妹關系卻還不如陌生人的關系呢,過節多得很,姚舜華當初都對她起殺心了。只是慶幸的一點是,她現在成了端王妃,而姚舜華又被秦悅弄回來了,還和他重新傳出了緋聞,好歹,她們現在不是搶一個男人的情敵。
入夜,丫環將郁青青床上的涼席拿走,鋪上新的床單,她看著有點想阻止,想一想雖然涼快點舒服,但女人還是不受寒的好,為了孩子,就忍著吧。
一個擁有這樣眼神與這樣面孔的男人,女人會愛麼?秦煜在心中問著自己,然後道︰「戴上面具吧,樂正的公子的傷比之前好多了。」
如果她不是低頭看著腳下,如果她再大意一些,踩到了這幾顆圓滾滾的東西,她是不是很有可能摔跤,然後……
秦悅陷入沉默中。
花飛嫣走到桌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輕松一些︰「舒哥哥,不如我們結拜成兄妹吧,那樣……那樣姚姐姐就不會誤會了。」
「花大夫有沒有說王爺的腿什麼時候能徹底好?」沒相到丫環不再說秦煜了,郁青青去主動問起來。
這樣的話,已經足夠稱之為侮辱,就像要一個禿頭的人拿下假發,就像要一個腿殘的人挽起褲腿,將自己的假肢暴露在人前,甚至比這些還要過份得多。
就在她想問宮女有沒有什麼閑書可以拿給她看一看時,里面傳來消息,說是太後起來了。她終于舒了口氣,端正地站起來,然後低了頭,帶著忐忑不安的神情往里走。雖然沒準備故技重施,但她當然知道在姚舜華面前不對露出優越感來,要不然她堂堂太後,又是嫡姐,哪里會讓她好看?所以這一次來,她還是來尋求幫助的,自然這幫助不是直接討藥,而是說其他的。
隔了幾天,郁青青先是隆重打扮,隨後又拆了重來,隨意打扮一番,然後又穿了件與自身氣質不太符的衣服,坐了轎子進宮去。
到懿祥宮,宮女說太後早晨起來覺得有些頭痛,便躺下了,要等等。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不會立刻受到召見也是有心里準備的,所以就安心地等著,反正有地方坐,又不是讓她站著。
看一看已經鼓得明顯的肚子,她十分後悔之前在現代時從來不看育兒方面的書,以至于現在想學人家弄點胎教什麼的都不知如何下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讀詩詞,可每次讀著讀著,她自己就睡著了。
正如些自嘲著,眼前幾粒東西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青石板路上的幾顆與石板顏色相仿的圓形小顆粒,似乎是什麼植物上的果子,灑了好幾顆在路中間,而自己腳尖上正踩了一顆。輕輕移腳,便被滑得偏離了地方。
她向來不會演戲,臉上的自然與輕松看起來那麼別扭那麼假,可在這「別扭」與「假」之下,卻是一顆純真的心。他自己是一個想要什麼就會去爭去奪的人,甚至不會去管奪不奪得到,這一些,在花飛嫣的善良純潔下,竟是相形見絀。
是不是……其實青青也是他該放手的呢?
花飛嫣立刻就低了下頭去。早知很難有事情能瞞過他,但……他知道得實在太快,而在他面前,她連撒謊的念頭都冒不出來。
「是治樂正公子的藥?」
樂正舒回道︰「並沒有,王爺。」
「這怎麼是想不傷神就不傷神的,上次在姐姐母親便對我的態度有些冷淡,我回去想了想,知道肯定是因為這事,爹他們……該不會不把我當姚家的女兒了吧?」郁青青想讓自己急得哭出來,卻沒能那麼演技精湛地擠出眼淚來。
「姚姐姐。」花飛嫣又小心道︰「這藥,其實也不算是在宮里,而是在太後手中,我想,你是太後的妹妹,也許……」
當然,是有些難受的,不,也不是有些,而是很有些,再多些。但他知道自己能承受,因為理應承受,承受了只會有好,不會有壞。他回憶著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那些最不堪的歲月,當自己如同那時候一樣卑微,然後他好像真的就卑微了一些,更加低頭道︰「小人不敢。」
她轉頭,看見秦悅坐在桌邊安靜地喝水,終于將之前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舒哥哥,我剛剛,想到一件事。」
郁青青又道︰「因為什麼?太妃病情的難處?」
這話,秦煜卻是願意相信的。一個人男人落魄至此,身旁女人卻仍願守候,無論是誰都會動容。他看著他,終于開口道︰「你起身吧。」
「是啊,那個花大夫人雖然年輕,卻沒想到醫術這麼好呢,她之前進府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個騙吃騙喝的。」丫環又說,她能感覺出郁青青對秦煜的消息的不關心,馬上又將話題的重點移到了別人身上。
心里突然的,十分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