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狄親王府籠罩在一片陰雲密布、壓抑冰冷的可怕氛圍中。
王爺又恢復了夜夜笙歌、左擁右抱,俊美無儔的臉龐上非但見不到任何一絲失意,依然狂放如故,甚至比往日更加放縱了三分。
此舉贏得了後院美人們歡聲雷動,人人額手稱慶,也迫不及待再度涂脂抹粉、爭嬌斗艷了起來。
新進的妍妍郡主對此幾乎咬碎了一口貝齒,恨得不得了。
還以為搶得了王爺的寵愛,斗走了那個專寵的,沒想到反而惹來了後院那堆如狼似虎的,真是大大失策!
而相較于其他院子的歡騰,靜靜在王府一隅的小紈院,彷佛已然被世人遺忘了。
痴心並沒有被調到其他院子去當差,因為她私下去求了王大總管,可不可以讓她一直留在小紈院等苗倦倦回來。
王大總管看著面前瘦了一大圈,再沒有半點過去活潑靈動影子的小丫鬟,暗暗嘆了一口氣。
「你放心吧,王爺不會為難一個小小奴僕。」
「謝謝大總管。」痴心朝他福個身,又默默地走回小紈院。
「痴心丫頭。」王大總管突然喚住她。
痴心木然地回頭。
「好好照料著小紈院。」他含蓄地提點道。
痴心點點頭,又呆呆然行尸走肉般地走了。
王大總管低下頭,瞼上掠過一絲復雜之色。
王府,其實已經變天了……
而在另一端,玄懷月懷里摟著豐滿誘人如桃兒的十一夫人,邊喝美酒邊搓揉著美人兒豐盈的酥胸。
「王爺好壞,別嘛……」十一夫人咯咯嬌笑,隨即誘惑地主動送上小嘴兒,舌忝弄著他優美好看的唇瓣。
一陣濃重的牡丹燻香刺鼻得令他幾乎窒息,濃眉不由一皺,下意識稍稍推離她。這燻的都是什麼見鬼的味兒?殺蟲子的嗎?
他的倦倦身上就從沒有這種亂七八糟的脂粉燻香,而是干干淨淨的澡豆兒香,還帶著一點清暖沁甜的淺淺香氣……
那是她身上獨有的女人幽香。
他目光迷離恍惚了一下,彷佛那一縷余香仍在鼻端,只要一伸手,又可以將那個人兒重攬入懷。
「王爺?王爺,您在想什麼?」十一夫人心下微慌,想起好不容易盼著了王爺來,怎能不好好使盡渾身解數將王爺留在芙蓉帳下?心念一動,已是大膽地探手往下撫去--
「做什麼?!」他瞬間變臉了,閃電般抓住她的手,聲音冰寒如刀。
「王、王爺,奴家只是想幫您……」十一夫人瑟縮了下,怯怯地道。
他眸光銳利地盯著她,忽覺眼前渾身濃香艷妝的女子倒足了胃口,尤其是那害怕之余還不忘擺出楚楚動人的奴媚姿態。
玄懷月深深吸了一口氣,陰沉著臉松開手,坐起身來道︰「跟本王聊聊。」
「聊……聊聊?」十一夫人呆了呆,「聊什麼?」
「隨便聊點什麼。」他強抑下胸口沒來由的煩躁,哼了聲,「不然背個王府家規來听听也行。」
「呃……家規啊……」十一夫人腦中一片空白,心虛地朝後蹭了蹭。
她哪會知道那勞什子家規還得背呀,不都是那些服侍的奴婢該提醒她的嗎?
「你不會連王府家規也背不出?」他臉色更難看了。
「咳,奴家平常忙著制香、釀胭脂汁子,一時疏于……」十一夫人身子越縮越小。
為什麼那個沒臉沒皮、散慢懶極的小女人隨口就能背來一大堆,她卻偏偏不行?蠢到這種地步,還好意思說是他玄懷月的「夫人」?到底有沒有把他狄親王府家規當回事兒?
「行了!」他長身而起,氣呼呼地甩袖而去。
「王爺……」十一夫人嚇傻了。
玄懷月怒氣沖沖地來到另外一處植滿翠柳的院落。
「王爺,請坐。」身為禮部尚書千金的六夫人趙詩詩一見他來,清雅眸兒一亮,隨即抑下滿心歡悅,欠身為禮。「可願妾身烹茶,品茗一杯否?」
「嗯,有勞詩詩了。」他吁了一口氣,總算露出了一絲笑。
竹風而過,細細沙沙,但見紅泥小火爐,素手烹清茶,端的是一幅說不出的風雅,說不出的如畫動人。
「王爺,請。」趙詩詩縴縴玉手恭敬呈上薄胎玉脂杯,笑得好不嫻柔。「茶是頂尖尖兒的老君眉,此水用的乃是去冬梅花上的雪,妾身收集了一壇子埋在樹下,好容易今兒才開了,王爺喝喝看,舊年的雨水絕無這般的清、醇、余韻無窮……」
他接過了清香沁鼻的茶,心情舒暢了許多,正要喝,听見她叨叨絮絮地訴說著梅上的雪好在哪里?舊年的雨水又壞在哪里?漱玉泉水又勝在哪里?天山碧水又高在哪里……
玄懷月只覺得耳際嗡嗡嗡嗡,好似有只蚊子不斷在耳邊繞來繞去繞來繞去,光是一個茶、一個水,就能翻來覆去念上數十回,簡直比唐僧的緊箍咒還令人頭疼。
他一口喝盡了茶,香是夠香,可太小杯了,壓根解不得渴,偏偏下一杯還在她手上的茶壺里。
不知怎的,他驀地沖口而出︰「愛姬,跟本王胡謅瞎扯些什麼吧!」
趙詩詩玉臉驚嚇地望著他,吶吶道︰「王爺?」
「咳,愛姬大可不必同本王如此拘禮,自然也不需要學某些老愛東拉西扯不知所謂的人那般行事說話,」他有一絲不自在,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總之,愛姬可以放輕松些,跟本王話話家常。」
趙詩詩眼兒又是一亮。「既然王爺如此說了……」
「嗯?」他興致濃厚地傾身向前,做出洗耳傾听狀。
「詩詩近日恰好得了一方好端硯,還有上好松煙墨,久聞王爺寫得一筆錚錚傲骨的好字,不知詩詩有否此榮幸可得見?」她迫不及待捧來了文房四寶。
「……」
玄懷月明明渾身上下像被十萬只虱子爬咬那般不舒服、不對勁,但還是強忍著,驕傲地端著王爺的高高架子,揚臂抬腕地寫下了一整張龍飛鳳舞的墨寶。
在趙詩詩贊嘆不已的崇拜眼光中,他卻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本王走了。」
眼看著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帶著一抹隱約的頹然離去,趙詩詩手捧那張王爺真跡,激動歡喜的小臉漸漸被茫然取代--王爺不開心嗎?
什麼叫「點燈無意思,試酒沒心情」,這滋味,他總算嘗到了。
玄懷月心不在焉地手握波斯美酒,那紅艷艷的葡萄酒在夜光杯中輕晃著,香甜酒氣撲鼻而來,他卻毫無所覺,無動于衷。
那個狠心可惡的女人,已經逃家半個月,整整十五天了!
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得了他,強迫他對她低頭,可笑地為了她放下高高在上的王爺尊嚴,放棄了後院中的如雲美人嗎?
他最氣恨的就是,那些美人對她而言根本一點威脅性也沒有,她們只是王府後院里不可缺少、點綴的鮮艷花草,只是男人身邊少不了的左擁右抱、紅袖添香。
難不成她還真是妒婦當上癮了,就算是他的王妃,也管不了他要到哪個院子過夜。她所求所要的,根本于祖宗家法不合,更與世情禮制大相違背!
若讓天下人知曉他狄親王玄懷月身邊只有一個小妾,那豈不笑掉了世人大牙?
「哼!半分也不懂得顧及男人的顏面,連一點兒賢良淑德也無,又不是什麼艷冠群芳傾國傾城的,更別提什麼知情識趣體貼入微了。」他咬牙切齒,越提起越是恨不能掐斷些什麼--要是她在眼前,肯定捏的就是她的小脖子。
不對,在那之前,他要先狠狠吻腫那張總愛胡說八道的小嘴,然後將她壓在榻上好好折磨個三天三夜,非做得她那張總帶疏懶散慢之色的小臉兒嬌若羞花,在他身下婉轉低泣求饒,申吟得銷魂蝕骨方罷休……
光是想,他就硬得發痛了。
「去他的!」玄懷月將手中夜光杯一把拍碎了,酒汁淋灕地流淌滴落,胸口激烈起伏著,不知是氣是惱還是自我厭惡。「還想她作甚?這沒良心的女人為了一口莫名其妙的醋,居然敢質疑本王待她的一片心?她仗的不就是本王疼她嗎?見鬼了!我玄懷月到底是看上她什麼?」
性子又懶,脾氣又差,若沒他去逗弄,恐怕她會懶到一輩子窩在小紈院里長草,而且還無才無德,容色普通,丟進後院美人堆里就不見了。
但他偏偏在她身邊最放松,最能安心愜意地做他自己。
想斗口就斗口,想撒賴就撒賴,想捉弄就捉弄,她不會听他哼一聲便嚇得瑟瑟發抖,會遠遠見了他就恨不得撲上來膩死在他身上,更不會求著巴著他替她娘家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阿貓阿狗求個一官半職。
在她面前,他可以很簡單,就是玄懷月,也是她的男人。
他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地撕扯抽疼著,滿心滿月復都是深深的憤懣不甘。憑什麼他對她這麼念念不忘,被她搞得頭痛心痛無一處不痛,可她這個沒心肝的女人卻丟下他的捏面人兒和個鉸碎的荷包就一走了之?
放眼天下,還沒有誰敢這樣對待他,偏偏他還念著她,記掛著她在外頭好不好?是不是後悔到想回來求他卻不敢?有沒有整日整夜痛哭流涕地想念著他?
「可惡的女人……若是自己認錯,乖乖回來,本王就考慮不生你氣……」他喃喃,眼神黯淡落寞,透著股說不出的寂寥之色。
他不知道什麼才算得是愛上一個女人,他只知道自她走了以後,王府里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生氣、懊惱、期待、歡悅的了。
「本王再給你半個月時間好好把腦子理清楚,若是半個月後還鬧別扭、耍性子地賭氣,本王就真生氣了,」他恨恨地撂狠話,「以後就算你哭著求著本王要回來-沒門兒!」
對,就是這樣!
夫為夫婦者,以心和親,百年好合,理所當然耳。
--〈狄親王府新家訓〉
蕪州南鎮
綠水碧波蕩漾,堤岸植遍楊柳,美麗的南鎮在夏季午後細雨中,越發顯得詩情畫意。
苗倦倦伏在天衣坊的一台繡架前飛針走線,縴縴十指翩然如蝶,很快便繡好了角落一大朵紫金芍藥,針腳細密,構圖精妙綺麗,立時吸引來了管坊大娘的注意。
「嗯,還不錯。」管坊大娘藏住驚訝之色,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明兒就開始上工吧。」
「謝謝大娘。」她抬頭,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
「待會把聘契打了,每月工資一兩五錢銀子,做得好的話主家額外有打賞。」管坊大娘看著面前荊釵布裙卻眉目如畫的女子,心下越發吃驚。「你說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玉氏。」她神色沈穩地回答。
「玉娘子。」管坊大娘略一沈吟,見她露額梳髻做已婚婦人打扮,不禁又問道︰「你原是何方人氏?夫家何處,又是因何會到我們南鎮來的?」
她遲疑了一下。
「我們天衣坊乃南鎮最大的繡莊,老爺更是南鎮首富,用的奴僕繡娘都得是身家清白來路清楚的,」管坊大娘微微挑眉,「否則就算是繡工再好,我們也用不得。」
苗倦倦眸光微閃,平靜道︰「是,不敢瞞大娘,奴家因才德不及,見棄于夫家,只得自請下堂、淨身出戶,現從母姓,日前遷至南鎮小花胡同,應聘于貴莊為繡娘,圖的是能自力更生,以手藝猢口,大娘心慈仁善,還請給奴家一個機會。」
「原來如此,見你談吐也是個讀過書,想必娘家出身非小家小戶,怎麼沒回去投靠娘家?」管坊大娘神色溫和了些。
「既已下堂,自是回不得娘家,以免污了父母顏面。」她澀然一笑。
她爹苗八旺現在一定氣到恨不得能生吞了她吧?幸好姨娘現今有孕在身,爹又一向喜愛姨娘,再惱也不至于遷怒到姨娘身上。
只是……不知王爺有沒有找爹爹麻煩?
不,他不會的,那麼好面子的男人,又坐擁佳麗無數,恐怕她一走,他氣過之後,轉眼就忘了她是誰吧?
……這樣也好。
苗倦倦神情黯然了下來,再掩不住深深的落寞蕭索之色。
管坊大娘本還待再問,見她秀氣小臉上的脆弱,不禁心下一軟,再也不忍心追問到底。
終歸也是個可憐人吧。
「我知道了,往後你就好好在這兒做事吧。」
「謝謝大娘。」
出了天衣坊,苗倦倦抬頭仰望著碧空如洗的天空,略嫌刺眼的陽光令她有些眩然。
從今天起,她就是玉苗,是天衣坊的繡娘。
她已經打算好了,天衣坊的工錢最豐,多做繡件的話還能另得打賞,積攢下來久了也是一筆錢。
當初從王府出來的時候,他賞賜的那些金銀珠寶她都留在小紈院,只帶了自己兩年來存的月錢,約莫七十幾兩,再加上在天衣坊做上一年的繡娘,合計約可攢個八、九十兩銀子,到時候她就再往南走,到更鄉下的地方去買個小院,買幾畝地種種菜,過上那忙時耕織暇時讀書的清閑日子。
這一生,她不要再把心交給任何人,寧可牢牢緊握在自己手上,直到青春逝去、無常來臨……就算這樣平平淡淡、清清冷冷的死了,也好過一顆心寸寸痛折成灰。
一想起他,苗倦倦胸口還是會時時一陣火燒般的劇痛,可是這樣的疼會漸漸減退,直到終有一天,再也沒有任何感覺。
「玄懷月,終有一天,我會把你忘得干干淨淨。」她望著北方的天際,眼神決絕中帶著一絲淒涼。「你也把我忘了吧。」
他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現在這樣也好,他繼續做他的富貴逍遙王,她還是做她默默無聞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