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之好,終身不離床榻周旋,是故顛鸞倒鳳者,不分日夜也。
--〈狄親王語錄〉
深夜,一個高大身影靜靜走進小紈院,沒有驚動任何人。
寢室外間那個小丫頭伏在花幾上,睡得並不安穩,好似在夢里也淚汪汪。
玄懷月驀地心一突。
那……她呢?
他抬指凌空輕彈,點了小丫鬟頸上的昏穴,隨即大步邁入寢室里,驀地愣住了。
苗倦倦沒有睡,她默默地坐在床榻上,神情清冷平靜,像是正等待著他。
「卿卿?」他有些艱澀地開口,柔聲道︰「不是身子不適嗎?怎麼還未睡?」
「王爺。」她神色很平和,恍似什麼都沒發生過,聲音卻透著隱約蒼涼。「倦倦想問您一句話。」
「夜里寒,萬一著涼了怎麼辦?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好嗎?」他心很亂,下意識想阻止她問出什麼他無法回答的話來,俊臉掠過一抹失常的忐忑,急急上前就將她擁入懷里。
她身體一僵,他同時感覺到她的僵硬和疏離,心下那股不安感又涌了上來,下意識將她擁得更緊了。
「王爺,」她輕輕問,「你愛過我嗎?」
他有絲局促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傻卿卿……本王不是說過,本王最寵你,最愛你,本王心悅你嗎?」
「王爺,你愛過我嗎?」
她為什麼這麼問?難道這些日子他還不夠寵愛她嗎?難道她是在質疑他對她的這片心?還是--她是在指控他是個騙子嗎?
那日被撞見的心虛、難堪、窘迫和訕然在她悲傷的眼神中,自無以名之的恐慌心疼,逐漸化成被深深戳痛了男性尊嚴的狼狽和憤慨。
玄懷月目光變得深沈,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慌張和不安,松開她起身,冷峻語氣充滿了嚴苛和不耐煩,「是本王寵你太過,令你起了非分之想,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了?」
苗倦倦像挨了一記悶棍,臉色瞬間慘白如雪。
話一出,他立時後悔了。
可是玄懷月依然死撐著他身為王爺、身為男人的高高自尊,沉著臉道︰「倦倦,別以為本王喜愛你,你就能左右本王。況且吃醋也要有個限度,妍妍並不會打擾到你的生活,就算這幾日我多寵幸了她,那也是理所當然,她畢竟是新人--」
「你讓湯嬤嬤給我喝的是避孕湯嗎?」
他心下一緊,臉色微微變了,咬牙沉默著,半晌後重重哼了一聲。「這是王府規矩。未有王妃之前,誰都不能有孕,不單單只針對你。」
「所以我對你而言,就僅僅是個妾?」她唇瓣顫抖著,明知答案會令自己萬劫不復,可就算是死,也寧願死個明明白白。
「你是本王的愛妾。」他深吸一口氣,理直氣壯地道︰「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本王說過,本王絕不負你。你為何就是不能相信本王?」
「我明白了。」她苦笑了起來,喃喃自語,「我早就明白的……真傻,怎麼就變傻了呢?」
「倦倦--」他喉頭不知怎的發干了。
「王爺,」她抬頭仰望著他,眸底隱約似有淚光,依稀像是展開一抹蒼白的微笑,在昏暗的燭光下瞧不清楚,卻深深燙痛了他的心。「我是真的愛過你。」
他先是狂喜,隨即神色又變得陰沈慍怒,咬牙道︰「什麼叫愛過?難道你現在就不愛本王了不成?」
她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目光,低聲道︰「奴婢沒事了,請王爺自便吧。」
「你!」他心口一痛,隨即勃然大怒。「把話說清楚!你到底還愛不愛--」
就在此時,外頭響起一個有些戰戰兢兢的聲音。
「王爺。」是暗衛一狐。
「滾!」他滿腔沸騰的怒火全朝外吼去。
「稟王爺,妍郡主醒了,德郡王請您過去。」
霎時間,一片死寂。
玄懷月滿懷憤懣苦惱地低咒了聲,深吸一口氣,隨即恢復一貫的深沈冷靜。「知道了。」
一狐忙消失在夜色里,如來時般無影無跡。
苗倦倦又低下了頭,不發一語。
「你……先睡,別胡思亂想,也別再說那些戳人心尖子的傻話。」他痛恨她低著頭的樣子,讓他無法清楚看見她臉上的神情、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
他喉頭微溢著抹苦澀,卻怎麼也不願在她昏了頭說出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時,還同她一般計較,他怕他越听越會被她活活氣死!
沒心沒肝的小妮子,把他的濃情密意全當成了謊話嗎?
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他玄懷月這一生何曾對旁的女人這般憐愛上心過?可她居然就拿著他的寵愛,任性撒起潑來了?
越想越生氣,他冷冷地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恃寵而驕,因妒生怨,你犯了幾條府內大罪?」
她默然。
玄懷月整個下不來台,俊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恨恨然拂袖而去。
渾然未發覺在昏黃的燭影下,低垂著頭的苗倦倦,無聲下墜的淚水,一點一點打濕了膝上羅裙。
第二天一早,痴心醒來,突然發現自家小主不見了。
經過王府內一陣兵荒馬亂的搜索尋找,苗倦倦還是不見蹤影,彷佛像是人間蒸發了。
接獲通報的玄懷月匆匆趕到小紈院,呆呆地看著遺留在榻上,他的捏面人兒和一只剪碎了的精致荷包。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指尖微顫地拾起那剪得亂七八糟、卻依然看得出初時繡制時有多用心的荷包。
痴心低頭垂手在旁,哭腫了的頭臉已面無表情,低聲道︰「小主趕了三天的荷包,是要送給王爺,後來一直見不到……就沒送。」
他忽然覺得胸口隱隱的悶疼變成撕心裂肺的痛楚,猶作困獸地掙扎問︰「她,這是在鬧脾氣?多大點事值得把好好的荷包都鉸了?」
痴心無言。
「氣性也太大了。」他雙膝有些撐不住身子,閉了閉眼,頭目森森然,頸背的冷汗彷佛越來越重,卻仍咬牙悶哼道︰「她回娘家了?」
「小主走了。」
「胡說!」他臉色慘白,大聲道︰「不就和本王拌了幾句嘴,她--她--」
痴心目光黯然。
果然,王爺還是不懂小主的心……
「誰準--誰給她那麼大的膽子敢離開本王的?」玄懷月臉色鐵青,暴跳如雷,緊握的拳頭松了又緊。「去!傍本王找--不,去叫苗八旺來見本王!本王要問問他究竟是怎麼管教女兒的,捻酸吃醋,三兩句不合便離家出走,她把王府規矩當什麼?又把本王當什麼了?」
痴心頭垂得更低了。
而始終在門外守著的一狐遲疑了一下,隨即奉命而去。
玄懷月像只受了傷的猛虎般在原地來回踱步,滿心焦躁狂怒難抑。
「耍這般可笑的手段,以為這樣就能拿住本王?」他怒不可遏,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卻透著抹茫然。「她以為她是誰?就仗著本王寵她,便敢這樣膽大妄為,她眼里還有本王嗎?」
她,心里還有他嗎?
他胸口一窒,一口氣再也上不來,眼前微微發黑,但他強忍住沖上喉頭的腥甜,面色慘白地瞪著榻上那刺疼了眼的物事。
她居然連他的捏面人兒也一並舍棄下了,所以是連……他也不要了嗎?
「她竟敢--她居然敢--」他雙目赤紅,幾乎要咬碎銀牙。「難道她以為本王真沒有她不行嗎?不就是個女人--不過就是個女人而已!我玄懷月要什麼女人沒有?還容得下她不要--」
下一瞬,他怒騰騰大步狂奔出寢室,無人發覺那高大的身影在跨出小紈院門坎時,腳下有些微的踉蹌。
頭系青花布巾,一身粗布衣的苗倦倦坐在搖搖晃晃的菜販子驢車上,緊抱著那只簡單的小包袱,頭倚在車框上,神情呆呆。
她混在清晨進出王府小邊門的送菜車中出來,以前就知道送菜趕驢的是個憨厚耳背的老頭子,人人喊他忠伯,是王府家生的老僕。
她知道自己出了王府後,便是逃妾了。
王府規矩,逃妾視同叛國,捉到了只有個死。
可她寧願死在青天白日的外頭,也不願在那個百花盛開的後院里,日日倚門等著他偶爾寵幸,或是每天晚上妒嫉煎熬,痛苦地揣測著他今夜究竟睡在哪個女人身邊。
若是以前,她根本就不在乎,會依然自顧地好吃好睡,因為她只拿他當衣食父母看待,他要寵誰要愛誰是他的自由,與她無尤。
可悲的是,她明明知道不該,卻還是放縱自己對他動了心,傻傻地欺騙自己,誤以為他所謂的喜歡,是唯一,是一生一世,以至于淪落到今日,對眼前這一切再也無法無動于衷。
變得不是他,是她自己。
是她貪心,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就是個妾,一個任人隨意打賣饋贈的小妾。還是她親生的爹苗八旺,將她送給了他……
一個禮物、玩物,居然向主人求一生一世的真心?
世上還有比她更荒謬大膽、不知死活的小妾嗎?
苗倦倦漸漸笑了起來,笑得不可自抑,笑得無法呼吸,淚流滿面而不自知。
良久,她在顛簸的菜車晃動中,笑容慢慢消失,心也一點一點變冷了,麻木佔據了她五髒六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菜車在離王府別院莊子不遠處的市集上停了下來,忠伯習慣性地在那兒挑買一些旱煙草,待付了錢,把那捆子羊皮紙包的煙草塞進褡漣里,慢吞吞再爬上了驢車,輕甩韁繩驅策驢兒前進。
菜車繼續搖搖晃晃往前行,苗倦倦隱身在熱鬧的市集一角,怔然地望著菜車遠去、消失,蒼白臉龐掠過了一抹悵然。
自此刻起,她便和王府再無瓜葛。
苗倦倦在市集上買了幾套便宜的粗布男裝,把自己扮成了個看起來不起眼的瘦弱小伙子,在秀麗的小臉上抹了些灰塵,然後背著包袱走向一隊正在卸貨的商旅。
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知縣苗八旺的庶女,更不再是狄親王玄麇月的後院小妾。
她要為自己而活,她絕不再把命運交給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