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油煙機下,小小的煤氣灶上放著一小鍋水,尚未煮沸,案板上還有沒切好的菜。
霍斯然進了書房就沒再出來過。
一整晚,他都在處理中央軍區那邊的事,改簽了航班,通知幾個參謀和政委先管事,有解決不掉的等他回來再解決。所有事情處理完就已經是午夜,他當她已經睡了,便冷冷支著頭靠在轉椅上眯了一會,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丫。
桌上放著半杯冷掉的黑咖啡,是他昨晚到現在唯一的進食。
胃里灼燒成一片,扯得整個胸腔都悶痛悶痛,他揉揉眉心掃了一眼牆上的鐘表,六點多。剛好媲。
起身洗漱,刮掉胡渣,洗澡後全身清爽地穿戴整齊,霍斯然走過去打開主臥的門,本以為能看到她安穩睡在臥室床上的場景,卻不曾想床上的被褥竟一動未動,他冷眉倏然跳了跳!一時間神經致命地緊繃起來,松開手,薄唇抿緊成一條線神情肅殺地往外走,而很意外的——那寬寬的長沙發上此刻竟靠著一個人影,背對著他,露出黑色的頭頂和軟軟的頭發。
不知道她是剛醒,還是一夜未睡。
霍斯然忍不住走過去,到她面前,單手撐著沙發背低頭與她呼吸相聞,看到她眼皮下的那一圈發青的烏黑。
她睜著眼,有點無神。
手輕輕模上去,她下巴是涼的,連衣服都是昨晚的那套。霍斯然只覺得喉嚨一下子被噎住了,深深凝著她,說不出話。
「時間差不多了,」霍斯然狠下心來,「去洗漱吧。我等你。」
她渾身輕微地一震,像是這才從夢境中不情願地醒來,臉色蒼白,許久之後小手才無助地抓住他的袖子開口說︰「斯然……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她坐在這里整整一夜,想得那麼清楚,勸服自己說反正都已經妥協過那麼多次,又怎麼會屈服不了這一次?可是她不敢。不敢面對從小到大都教她要自尊自愛的母親,不敢面對她最不想傷卻偏偏傷得最重的景笙。她心里很空,很痛,像那種面對著漫天襲來的海嘯卻毫無辦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海浪呼嘯著吞沒的感覺。
她當真是在求他了。
小手手指緊緊地攥住他的袖子,淚光閃著乞求的光,嗓音輕輕發顫。
霍斯然心里卻像是被放了一把燎原的火,薄唇冷淡地緊抿著,將她的小手反握在掌心里,凝住她,勾著冷笑道︰「我知道你委屈,所以等過了今天,你要我怎麼補償,都可以。」
只是今天,不行。
他霍斯然向來說一不二,他以為她從很早的時候起,就該知道的。
那縴小的人兒可憐卑微地坐在沙發里面,如遭雷震。
她曾經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就像小時候偶爾做錯一件事,或愧疚或丟臉,一直到長大都在耿耿于懷,後來有一天終于可以釋懷,對著貼心的朋友家人,笑著把那件事說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明明傷口還那麼痛,那麼痛的時候,他就要哄著她把傷口再撕開一次給所有人人看,看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淪落到此番,狼狽而卑微的模樣。
她一雙美麗的眼楮一點點紅了,低下頭,只想就這樣把自己埋起,再不出來。
……
不知是怎麼到的家里的小區。這個時間林微蘭可能剛吃過早飯,在收拾著準備去培訓中心了。
這地方,他們也一起來過不下一次。
他那時候說,「我在這里等到1點。要是跟她說話讓你覺得難過不舒服,隨時下來找我。」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那輛習慣隱匿在夜色中的低調悍馬會這樣光明正大地開進來,陽光刺得她眼楮好疼,霍斯然過來給她解安全帶,讓她先上去敲門,他拿了東西會隨後跟上。
林微蘭喜歡茶,尤其愛君山銀針,說覺得有氣節。那上千塊一兩的東西,他竟一帶就是幾罐。
不上班時候她頭發散著,柔柔地散落到腰,搭配著束腰的棉裙顯得楚楚動人,下了車一步都走不動,低著頭縴睫微顫。霍斯然關了車門,一身肅殺挺拔地走過去,手搭在車頂定定看了她幾秒,將她冰涼的小手牽過來,拉著她上樓。
27級台階,她從未走得這麼怕過。
林微蘭正洗著碗,听見門鈴聲擦了擦手才過來,一開門竟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幾乎佔據了所有視線。那剛毅冷峻的氣場幾乎讓林微蘭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剛要問是不是找錯了門,就看到他身後的那個縴小的身影,不是她女兒還是誰??
那一瞬,林微蘭臉色白了白。
因為清晰看見她女兒的小手被這個高大的男人霸氣地緊緊握在手里,霍斯然頓了頓,禮貌地沉聲道︰「伯母。」
林微蘭眉宇間的清冷疏散開來,打開門,慵懶地瞥了他一眼,笑笑說︰「嗯。」
「瞅著有點眼生,你是亦彤她同事?」
這句話純屬亂問,林微蘭只看那肅殺冷冽的氣場便知道這不是在醫院呆久了就有些油腔滑調的那些男醫生。不像,半點都不像。霍斯然眯了眯眼,只看出她母親這把年紀還風韻猶存,氣質段位上不知是她的幾倍,就知道是個不好應付的角色,索性冷眸垂下將身後的人兒帶過來圈在懷里,俯首低低道︰「怎麼了?話都不肯說。」
她渾身冰涼,縴臂被七分袖的開衫擋了大半,腕上頸上卻還是有些遮掩不住的曖昧痕跡。
小臉蒼白,她抬眸看向自己的母親,啞聲叫了一句︰「媽。」
林微蘭涼薄地點了點頭,輕吸一口氣拉開門,讓他們進來了,可那簡單的幾個小動作卻震得她心弦緊繃,瞥一眼帶的東西,那種包裝的君山銀針她是見過,這輩子除了雲青海當年追她偷偷從家里給她帶過兩包之外,她再沒喝過。
「這是中央軍區的一位首長,當初我在省軍區工作的時候認識的,他想來看看您。」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林微蘭擺著杯子的手都在隱隱發抖,冷漠道︰「哦。」
她眸子一下子就充血含淚,抬眸道︰「媽……」
「我這些年存著沒喝完的茶,你嘗嘗,不比你的好,你別嫌棄,」林微蘭倒了一杯茶笑著推過去給霍斯然,接著才轉向林亦彤道,「你前些天跟我說要在醫院陪床,我讓了,景笙那孩子在,你晚上去哪兒我倒也沒管過你,要結婚的人了,親媽說話哪兒還算得上數?可照現在看我必須得問問,你這些日子陪床,陪的是誰的床?嗯?」
那輕描淡寫的口吻,卻偏偏如刀,刺進人的心里去。
霍斯然皺了皺眉,拿起杯子的手又放下,抬眸道︰「伯母,她是你女兒。」她說話一定要這麼沖麼?
林微蘭笑著點點頭,抬眸望向他問︰「首長,中央軍區的?」
「是新聞上常說的那個?」她也看軍事新聞,大約有幾個權勢滔天的,全國都數一數二的那種,她知道。
他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我姓霍。霍斯然。」
這名字像個重磅炸彈,震得林微蘭心里都在顫,她臉色微微蒼白地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這小家院落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今天這麼蓬蓽生輝的。大人物她不是見過,總理級別的,過條街都阻塞了,跟群眾揮個手都能讓新聞記者寫個好幾天。可能離這麼近說話的還是第一個,更諷刺的是他一直都牽著她女兒的手,從進來到現在都沒松過。
若換做以前,她會開心得很,可自打跟雲青海離婚,十幾年都被權勢壓得被迫低頭之後,她就開始厭惡。
厭惡權貴,厭惡官場,厭惡這呼吸都在人屋檐下的感覺。
「看這架勢今天是有話跟我說?」林微蘭微笑著,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霍斯然眉心微蹙,這女人鎮定得讓他都有些無措,不想強硬卻親切服軟不起來,想了想還是把準備好的兩張結婚證掏出來推過去,與其繞著圈子說話,不如開門見山。
林微蘭什麼準備都做好了,看到這兩張紅艷艷的本子還是眼皮一跳!勉強維持著笑容,彎腰拿過來看。
名字、鋼印、照片,一應俱全,看看日期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林微蘭調動了所有的精氣神才勉強想起那個時候她家女兒在遭遇什麼事,軍隊里出了事鬧得人心惶惶,那時候她每天回到家都是精神恍惚的,後來終于有一天她回來,笑容慵懶甜美,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景笙很快就沒事。然後就跟她說,媽,我們醫院去京都實習培訓,為期一個月。
京都。京都。
對。中央軍區就在京都呢。
林微蘭多麼聰明的人,只是看個日期就一下子全懂了,放下兩張結婚證時手都是抖的。她一直都覺得自己不算命苦,年輕時候看錯人導致苦了小半生,現在已經緩過來了。女兒不算太有出息但好歹健康幸福,若要一輩子這麼下去,她自己孤老終身倒也無妨,反正已是不可能再愛上什麼人。可是誰知道。誰知道。
「我來是想告訴您,因為時間上的緣故我不能留在這里太久,所以中午在皇冠先一起吃個飯,至于婚宴,如果您覺得非要不可,那不管多大規模排場,您提,我辦,我絕對,不會委屈了彤彤。」霍斯然緩聲說著,有條不紊。
林微蘭笑著問︰「結婚時間挺長了,你父母那邊兒知道麼?」
霍斯然臉色倏然一僵,薄唇抿緊沒有回答。
「這樣吧,你們請的估計都是同輩年輕人,我去湊熱鬧不合適。霍首長,哦不,斯然,你下去買瓶酒咱們就在這里聚聚,也當是我祝福你們了。你也給點時間,我們娘倆說說話。」
此話一處霍斯然便蹙眉,說實話他並不想出去,絲毫不怕沒有禮貌的後果是什麼,他只是擔心林亦彤。
林微蘭看他的樣子笑意更深,點點頭起身說︰「我懂了……」
她曾經听說過軍人家庭**,卻沒想到會**到這種份兒上,他今日來就沒有打算過要跟她商量,說去酒店吃飯,那麼是給你面子,你來或者不來,與他何干?
霍斯然眉頭更緊,忙起身壓住了林微蘭的手腕,一時間擔憂和惱怒的情緒在胸膛間涌動,他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松口。
「好。」他深深凝林微蘭一眼,沉聲道,「我去去就來。」
……
門關上的那一瞬,那坐在沙發上的縴小身影心弦終于松了一下,接著滿心的絕望才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關了門,林微蘭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手腕抖得更加厲害。
「景笙那件事,不是什麼監審過後無罪釋放,是他幫你的忙?」林微蘭重新在對面坐下來,紅了眼眶輕聲問。
「嗯。」那縴小的人兒抱緊自己,小臉蒼白。
林微蘭笑笑︰「條件呢?」
一時間水眸像是被刀刺過,猩紅的顏色一點點綻出來,她小手掐緊了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
林微蘭深吸一口氣,縴眉微蹙忍著心下的顫抖,指著她︰「你把上衣月兌了給我看看……我想看看,我到底是……生了個什麼東西……」
……
附近的超市就在不遠處,霍斯然付賬的時候都眉心緊蹙,想了想連零頭都沒有要找,直接拎了袋子走人。
走到那棟小區樓下的時候,隱約能听到什麼聲音,像藤條,一下下抽打在什麼東西上,很滲人。
他一開始並沒有在意,可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隱約能听見那小獸般的嗚咽聲,強忍著,一下下伴隨著藤條的抽打聲鞭笞在他心上。霍斯然臉色劇變,猩紅的眸抬起看了一眼三樓那個方向,當即將手里的袋子掄在牆上摔得粉碎,瘋一般地跑上了樓!!
這麼短的距離倒是一口氣都沒喘,可是隔著一扇門听著里面驚世駭俗的響動,霍斯然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心情,心被死死揪著,眼神肅殺冷冽地恨不得在門上鑽一個窟窿!!上一次有這種心情的時候是在北海,隔著船艙門听見海盜槍殺人質,總共31個,等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已經死了大半。不過是那麼幾秒的時間而已。
更何況現在里面不是人質。
是他的心頭肉。
霍斯然冷然走過去試了試門鎖,還好是一般的鐵鎖式房門,卡銷瓖嵌在木質門框上而不是牆里,他冷冷別開猩紅的眸,退後了大約三步的距離,接著猛然上前「砰!」得一腳便將門整個踹開,伴隨著門板的轟然倒塌,木屑都在空中飛散飄舞。而偌大的客廳中央,剛剛他們還坐在一起好好談話的地方已經一片狼藉,茶盤翻了,杯子瓷壺碎了一地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而他心愛的人兒只身著系帶的棉裙,整個腿、手臂和背都露在外面,已經被抽打得滿是紅印。
她狼狽地含淚抱著自己縮在櫃子下面,將胳膊咬出血,發絲凌亂地散了一背。
耳邊那近乎淒厲的罵聲和問聲還在耳畔響,她整個神智都已經崩潰,只知道搖頭,搖頭反復忍痛哽咽著說「沒有」,「沒有」,霍斯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直到听見林微蘭撕心裂肺的質問聲,她用的的確是藤條,一下狠狠地抽下去便是一道印子,滲著隱隱的血顯露在背上,血跡斑斑。
「你說!!你有沒有貪圖權貴趨炎附勢!有沒有拿你自己身體去賣!!我是怎麼教你的!!」
「媽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