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不到十步的距離。
郭了了坐在輪椅上,矮了他一大截,不得不越發仰起腦袋看他。
他那樣高,近乎不真實的地步,但臉色卻帶著紅潤,微微喘息的模樣又顯得太過真切。
他竟然在擔心會不會傷害到她,竟然會舍不得……除了白寒依,他霍璟然什麼時候會這麼捉襟見肘過?甚至于,如果對象不是郭了了的話,他根本不會去考慮傷人不傷人的問題。
就好像空氣一樣,人是無法離開空氣的。
這個女人差點死了……
這種傷人的話,他實在是難以啟齒。只要一想到她听到之後會做出的最基本的反應,他的心口就一陣發堵難受。
一個一無所知的外人正若無其事地評價著自己和霍璟然的關系,更何況還是那個她永遠也不想去原諒的女人,讓郭了了覺得非常非常的不舒服。她相信霍璟然同樣也不怎麼好受,看他不自在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你是霍璟然?」然後也不等他的回答,莊然深吸一口氣,兀自荒唐地笑出聲來,她指著自己的鼻尖,歪著腦袋急切問道,「你不認識我啦?我是莊然。」
濃濃的威壓感利箭一般急速迫近,莊然蹬著高跟鞋莫明一抖,險些崴了腳。
郭了了歪著頭,眯起眼楮,像是在很努力地解讀著他擺放在臉上的表情。不消片刻,她忽然抿唇苦笑了一下,「你在自責嗎?」頓了頓,又失笑著說,「完全沒那個必要啊。這有什麼呢,你有事在忙,是我打電話過來太不合時宜了啊……當然正事要緊。」
見霍璟然還是一連迷茫的神色,莊然胡亂地比劃著,「莊然啊!莊重的‘莊’,自然的‘然’……高中的時候坐在你的前桌,班上的另一個副班長……向你表過白的那個莊然!」
霍璟然其實很想解釋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才導致他將電話掛斷了,但努力動了動唇,終究是沒有說。
郭了了想︰這就是莊然所謂的「對不起」。仍然可以囂張地站在傷害過的舊人面前,毫不猶豫地揭她的傷疤。多麼廉價的歉意,就連一塊錢的小面包都買不起。
「我如果說不是,你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郭了了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混亂的那一端移動到了這一端,她看著他西裝革履長身而立的姿態,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而且在這種焦頭爛額的時候還要應付自己最不想面對的人,一次性還來了一雙,倒不如一刀結果了她來得痛快!
無所謂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護士小姐竟然還有些受寵若驚,領著他們往回走。
「你干嘛啊?」莊然聲音尖銳,側身剎住了腳步,指責意味明顯地對上男人的視線。
「不是的。和上次一樣,不小心按到了。」郭了了反駁得很快,勉強擠出一個笑來,「幸好你沒接,不然到時候又尷尬了。」
郭了了身上的那些傷不是開玩笑的,只不過出去上了個廁所,她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冷汗浸透衣衫,一擰恐怕能接一小盆水。
她心心念念盼著能出來攪局的人,為什麼偏偏是莊然?
盡管只是「差點」而已,並且她還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但只要一想到他切斷那通電話時她正在經歷著什麼,霍璟然就想拿一把手術刀狠狠刺自己一下,看看流出的血是不是紅色的。
就算面對面,眼對眼,她還是能將謊話說得泰然自若。
「你們要敘舊的話,麻煩出去。我很累了,想休息。」郭了了疲憊地把最後一點力氣擠出來,對著不請自來的兩個人說道。
「了了,你先別忙著趕人好不好?」莊然的反應比霍璟然要快得多,她沒有意識到可能是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才惹得郭了了如此,但她這樣排斥自己確實無可厚非,她只好攀住輪椅的扶手,哀求道,「至少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和你說說話……好歹,昨天晚上是我救了你,我知道這樣說很無恥……但你就不能看在這件事的份上,給我一個機會嗎?」
霍璟然一貫獨、裁,人心是可以捏碎的東西,而拼不拼得回去,他從不關心。
「請你在前面帶路,我來就好。」
「沒什麼,摔傷了。」郭了了輕描淡寫地答。如此拙劣的謊言,她不指望他會相信,但奇怪的是,心里面並沒有什麼深重的欺騙他的負疚感。
問的卻是連他自己都不明不白的話。
莊然不死心,還要上前,霍璟然卻搶先一步擋在了郭了了面前。
也不知道莊然是不是故意的,安靜了一小會,又突然把聲音拔高,「好像這麼說也不對啊,我看你和了了的關系還是挺好的嘛。真想不到,當時班上的小透明竟然和S中最有名的男神走得這麼近。還是說,你們已經……」
「了了!」霍璟然急忙蹲去,一面順著她的背,一面抬頭打量那個妝容妖冶的女人。
「夠了,別說了。」郭了了的聲音那樣輕,好像稍稍觸踫就會碎掉一樣,她朝一直站在門口的護士招招手,哀求道,「護士小姐,這兩個人打擾到我休息了,請你讓他們出去吧。」
莊然遭到激烈而粗暴的驅逐,卻一點也不生氣,還是笑得很好看。她站起身,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還帶著柔和的勸說,「了了,你不要這樣。我是放心不下你,才過來看看……」
下一秒,霍璟然扯住莊然的胳膊,將她從郭了了身邊扯開,凝聲質問︰「昨晚?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說你救了了了?她怎麼了?」
「嚴不嚴重?」得到否定答案,他又試探著問,「你昨天打電話給我,是不是因為這……」
郭了了卻擺著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來問我」的架勢,迅速將頭別開了。
就算她真給人打死了,也不用他負半分責任的。
這或許是種不明智的自我保護方式,卻很奏效。將一切模擬成「與他無關」的情景,果然就能舒坦安心好多。
當她看見莊然以隨意的姿態坐在病床上,正翹著腿在等她,世界就開始天翻地覆了。那一瞬間,就仿佛是奄奄一息的白化病人突然暴露在烈日之下,郭了了心髒狂跳,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瘋掉了。
「了了,你怎麼會在這里?」霍璟然上前一步,有些緊張地問。
他的額上還有些許薄汗,伸出的手不是去拭,而是徑直朝著郭了了,眼看快要踫到她的手,對方卻輕微側過身,很容易地躲開了。
但聲音卻是裂的,殺傷力登時減弱了一半。她喘不過氣來,痛苦地垂下頭,捂住嘴唇,猛烈咳嗽。
霍璟然听著整個人飄忽起來,竟有些亂了章法,他握住她的手,月兌口而出,「不是的……了了,如果我知道你有生命危險,我一定會……」
突發心髒病的病人已經被送入了急救室,虛驚過後,秩序很快回復了原來的面貌。
郭了了被霍璟然推著,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多麼希望能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把他支開,或者是出現一個人來把自己接走,不管誰都可以。
為什麼越是想逃,越是不想見,越是希望忘記,卻偏偏還是要遇上呢?
郭了了沒回答,連肢體語言都沒有。她覺得自己快要凍死了,渾身打顫,而單純的護士小姐還是按住輪椅在原地等待著,似乎是想看到他們友好地寒暄,熱絡地攀談。
「抱歉,我不記得了。太久以前的事。」話是這麼說,但根本听不出他有半分的過意不去。霍璟然的嘴不利,卻從來都能夠傷人于無形。
莊然繼續問︰「你真的不知道啊……那你到底來醫院干嘛的啊?」想了一下,她又轉過頭,對著郭了了說,「了了,是不是你打電話叫他過來的啊?呵,你也真奇怪,為什麼藏著不說呢?哦,對了,那個小流氓已經被抓住了,稍後警方可能會派人來幫你錄口供,你……」
郭了了又開始莫明天真起來︰如果她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就好了,任何人都傷不了自己。但真可惜,她不是。
郭了了扶住額頭,月兌力地閉上了眼楮。她果然是,不適合說謊。拼了命去偽裝,拼了命去掩飾,到頭來,不過笑話一場。
「了了……」
「這……」護士又開始犯難,這一男一女,看起來都不是好招惹的樣子啊。虧得眼前弱不禁風的郭小姐,敢三番四次地下逐客令呢。
郭了了想阻止已經晚了,她的臉刷地慘白,搭在輪椅上的手失重一般滑落,整個人險些栽出去。
莊然被她瞪得頭皮發麻,卻還在努力地糾結︰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話?
霍璟然一點退讓的意思都沒有,他的眼神淡漠起來的時候簡直能將人凍結成冰,甚至不用說半個字,對方就已經想逃得遠遠的了。
如果霍璟然長得面目可憎一點,那麼就算他裝出一副兩人相識的樣子,護士小姐說不定也會嫌惡地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但他偏偏不是,他這樣子的男人,整個S市,屈指可數。
「我不需要!你走!」郭了了心底燒著不知名的怒火,而且無論如何都撲不滅,她伸手指向門口,看都不看莊然,削尖的下巴都透著憎惡的決絕。
他從未听過郭了了用這樣苦大仇深的語氣和人說過話,詫異的同時,不得不承認自己著實被嚇了一跳。
她知道他們的故事並沒有多麼唯美,但能不能不要這樣狗血?
但似乎害怕倒在其次,她的眸光之中,閃動著更多的,是出乎意料的詫異。
沉重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她的名字,她這個人,她傻傻的天真和純純的執念,不知不覺中,每分每秒里,緊緊地縈繞在他的四周。那太切近。
霍璟然搖搖頭,顧左右而言他,嘴里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要回病房?我送你吧」,手卻已經淡然接過了護士的活。
郭了了發誓,她真的說的很平靜很沉穩,一點綿里藏針的意思都沒有。終究,她還是看不慣霍璟然這副欠她良多,恨不得把命賠給她的樣子。
郭了了見他悶聲不開口,只好自己把話茬接下去,「那你呢?為什麼來醫院?」
她抿抿唇,自嘲一笑,然後收起所有表情,拿背對著他們兩人。
一直以來霍璟然都沒沒有細想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在他的心目中佔了這麼重的分量了。
然而很快的,郭了了就意識到,並不是誰都可以的。
「那通電話……」霍璟然啞著嗓子,他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怎樣的,但光是看著郭了了孱弱的背影,自己就像吞了刀片那樣難受。他其實不知道該說什麼,但理論上他覺得是該說點什麼的,于是只好模稜兩可地接著問,「是不是那通電話?」
郭了了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一根根抖動戰栗,她豁地扭過頭,眼楮里盛滿不可思議和不知所措。為什麼要提昨晚?為什麼非要把過去的事牽出來說?!
郭了了知道莊然是直性子,有什麼說什麼。如果沒有七年前的那件事,她或許還會羞紅了臉,低聲嗔告讓她別再胡說。但是此刻,莊然那略顯尖利的嗓音像是帶著刺一樣,扎得她全身上下都發疼。zVXC。
郭了了毫無預警地爆、發,大聲吼道,「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話里的意思,是連霍璟然都包括進去了。
「……」
霍璟然像是突然被打了一槍似的,揪著眉,仿佛身體的某個部分痛苦難當,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睜眼就能看見,側耳就能听到。
話音剛落,霍璟然和郭了了同時一怔,臉上不由閃過一抹尷尬。
霍璟然擰著眉,顯然印象全無。也不知道什麼心思作祟,他轉頭看了郭了了一眼。
莊然自然也感受到了那恐怖的颼颼寒意,整個人一動不動,漂亮的眼楮睜得大大的,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霍璟然一怔,他看著郭了了緩緩轉過臉來,她的眼楮亮晶晶的,卻一點神采都沒有,像是被吸走一切生機的空殼子。而她竟然在笑,嘴角上揚,還微微發著顫……哪里像是笑呢?比哭還難看,卻讓他的心飽受鞭笞。
莊然吃痛地抽回手臂,她看看郭了了,又看看霍璟然,然後不可置信地問︰「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了了她差點被一個小流氓打死……」
莊然配合著點點頭,冷笑著哼道,「是啊,高中里向你表白的女生多了去了,我也不指望你還會記得我。不過你真的夠狠,能忘得這麼徹底。我很好奇啊,除了白寒依,你還對哪個女生有印象?」
霍璟然自然能讀出這麼明顯的抗拒,他的眸色漸深,看她的時候帶上一層淡淡的揣摩,緩緩將手收了回去。
「郭小姐,你朋友?」護士自然而然地停下腳步,俯身問她。
「是啊,你看你也說了——‘如果’。」郭了了涼涼地打斷他,一點一點將手指抽出,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這世上從沒有如果。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不過受了點皮肉傷,就別再提了吧。」
隔了十幾秒的空白,郭了了輕嘆了一口氣,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見的聲音說——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