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璟然在第二天將近八點的時候終于驅車來到T縣。
其實他本來可以再提前一些,但因為怕疲勞駕駛而死在昨夜的那場暴雨之中,沒命去見郭了了,只得半途在車里淺眠了幾個小時。
霍璟然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但看著車窗外微露的晨曦,暖洋洋地斜撒,全然和昨晚幾乎能砸爛他車頂的大雨聯系不到一塊去。
而他呢?他做了什麼?
但是那頭的男人早就毫不畏懼地把電話掛斷了,就剩趙昭在這頭鬼哭狼嚎。
霍璟然無奈了,只好強制將人按在椅子上,「沒事,我一點都不渴。你好好休息一下。」
做了一個郭了了做夢都想不到的動作。
「真的。等你好了,若是你還不相信我,我會帶你去見你的母親,讓她和你說明。」
「你既然救不了我的孩子,為什麼卻要救我呢?」郭了了眨巴著無神的眼楮,歪著頭,問得異常認真,然後在壓抑的沉默之中冷冷地說,「為什麼不干脆就讓我死了呢,那個時候就只有你那輛車經過,你要是沒有救我,該有多好啊……」
「不礙事,磕到了而已。」
接下來他做了一個動作-
郭母無奈地頻頻嘆氣。
郭母想了半夜,也終于想通了女兒為什麼執意要走。怕家法是一回事,要再來這麼一次不知道好好的一個家會亂成什麼樣子。
兩個房間離得很近,左政很快就到了門外,但是看著床上坐著的女人,他竟生出了一絲究竟要不要進去的疑惑。
「啪——」
到最後,她張著發抖的手,用力拉扯著頭發,重復著這幾個字。
「你好,請問有人在嗎?」霍璟然禮貌性地敲了敲門,然後推開走了進去。
他終于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麼徹底。然而,現在才意識到,會不會太晚了?
郭了了整個人都懵了,她僵硬地轉過臉來,看著左政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髒驟然緊縮了一樣,就像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搶走最心愛的玩具那樣委屈。
至少讓我知道,你還平安著……
「是啊。」趙昭嘴溜答得也快,但答完了之後才意識到不對勁,瞪大了眼楮問,「Max,你不會是想……」
「啊?」這回輪到程銘嘴鈍了,「他要搞第二春麼?」
他那樣煞有介事,信心滿滿確信的樣子,讓郭了了沒法再懷疑。
她想起父親,昨晚他氣成那樣,將她打了個半死,也沒有扇過她哪怕半個耳光。
男人站了大概三分鐘左右,然後將門關上,緩緩踱步到另一個房間。
而事實上,他本來也就不會有半分負擔的。
別人也就算了,但偏偏今天要和左政會面的可都是圈子里的泰斗級人物,談得全是千萬上下的case,趙昭頭上冒冷汗,都快要結巴了,「但、但是,秦老板他們……」
「是啊。她說她要自己養那個孩子,還說孩子沒有父親,那個男人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璟然,我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他說完,就走到旁邊去放掃帚,余光卻瞥見地上有一道很長的已經干掉了的血跡,從這方的盡頭,一直拖到客廳門口的台階處。
霍璟然呆呆听著,每一個字都化為一把刀子,狠狠沒入他的心髒,但他已經覺不出絲毫的疼痛了。
「孩子,我的孩子……」
因此,才會有這麼一個火辣辣赤、果果的敬稱。
「什麼?她不是才到家嗎?怎麼會又……」
翠綠色的香樟樹葉上未干透的雨水終于按捺不住滑落,滴在薔薇花飽滿的花蕊中,沾濕了翩躚而來的蝴蝶薄薄的雙翅。
「你說什麼?郭了了?你確定是郭了了嗎?!她怎麼樣了?」
郭了了猛地抓住左政的手臂,擰著眉問道,「你真是我的哥哥?」
男人坐下,雙手擱在瑪瑙石桌上,輕輕敲擊著鼓點。
左政很細致地用小湯匙攪著咖啡,騰騰的熱氣撲在他白希的臉上,長長的下睫毛輕輕抖了抖,好看得能把人的魂魄都給吸了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連眼楮都沒眨一下,就好像在說「我餓了,想吃牛排」那般輕巧簡單。
霍璟然是愛郭了了沒錯,但卻愛到了想要放手的地步。
「這我怎麼清楚,我就看了一眼而已啊……」
郭了了的臉白得像紙,而且是揉成一團毫無用處的那種,眼楮里的神采也好像是被吸干了一樣,空洞洞的麻木不仁,嘴唇也裂開了,破皮的地方滲著血,光看著就于心不忍。
「先不說了,回見。」
霍璟然扶住額頭,沉痛地閉上眼眸。
了了,你到底在哪里?你怎麼樣了?
這里比郭了了躺著的地方還要再大上兩倍,地磚上還鋪著毛絨絨的地毯,但擺放著的家具和物件卻不多,復古的冷色調將整個空間襯得很是清爽,讓人感覺安靜而沉穩。
趙昭一听,立刻夾著尾巴逃之夭夭。左政說這句話,並不是威脅想要炒他魷魚,而是原原本本字面上的意思啊。
她的眼楮因為失血過多的傷口還看不大清楚東西,因此聲音里帶著試探。
他在狂風暴雨之中救下了她。
這份愛究竟是太重還是太輕,害得她在悲慘的境遇之中浮浮沉沉,連透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哦,這樣。那你白跑一趟了,她昨天晚上就已經走了。」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女佣來到左政的書房門口,遠遠說道,「左先生,那位小姐醒過來了。」
說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順理成章。
換句話說,這是讓他去死啊!
「左先生,你要的藍山咖啡。」
左政聞聲,從厚厚的文件之中抬起頭,「我這就過去。」然後他站起身,連眼鏡都忘了摘,就匆匆走了出去。
「我是。」霍璟然走近一看,立刻吃了一驚,「伯母,你的頭……」
「你再嗦一句,以後都別在我眼前出現了。」
霍璟然的心一凜,直覺這里肯定發生過什麼事情,但又不能明問,正在思忖,卻是郭母先開口了,「璟然,你是來找了了的吧?」
她是誰?左政又是誰?
「左政他到底怎麼了?這個玩笑,開得未免有些大啊。」
左政筆直站著,視線打在她身上,一句話也不說。他慢悠悠將眼鏡摘下來,然後掛在前襟的口袋上。
「好的,左先生,我這就去幫你取消!」
「對,就是哥哥。你不姓郭,你姓左。我調查得很清楚,在你媽媽改嫁之前,你就出生了,你的父親是左仁,是皇天集團的創始人。而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
「我也不知道……昨天半夜里撿回來一個女人,左先生就一直在家里守到現在。」怕得途駕。
他捫心自問,為什麼每一次,她受傷流血的時候,自己都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她全然已經忘記了,自己淒慘地倒在他的鞋邊,口口聲聲求他救她。
幽靈一般地坐回到車上,霍璟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將頭磕在方向盤上,劉海蓋住眼楮,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郭母抹掉涌出來的眼淚,她當時為什麼會相信郭了了呢?她順著她父親的話,無非就是為了讓他快點送自己去醫院包扎傷口罷了。
然後,等到他們兩個都出了家門,她就忍著痛急匆匆地離開了。
「喂,你們一個兩個的都發什麼神經!別鬧了啊大哥,你的《戰皇》今天開機,這可是年度巨制備受矚目的啊!你放全劇組人的鴿子是想死嘛?!‘紅太狼’會把你五馬分尸的!」
趙昭卻遲遲不肯動,他看著左政身上穿著的家居服還有腳上的棉拖,有些為難,「可是左先生,你今天的行程排得很滿。你看……」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左家的人,是不會輕易就服輸的。我很慶幸,我找到了你……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傷害到你了。」左政看著郭了了還是呆呆傻傻的模樣,放慢了語速,「我知道要忽然讓你接受這個事實,很困難。但我們來日方長,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把傷養好。你剛剛流產,身子太虛弱了,現在不宜用腦,還是再睡一覺的好。」
「憑什麼?」郭了了驀地激動起來,瘋子一樣,床板被她砸得微微晃動,「左政,你憑的什麼,可以打我?」
「她現在在左政家里?」
她想要同父母攤牌了,她已經受夠了偷偷模模畏畏縮縮的日子,她或許也在暗示,這是她給他的最後的機會。
郭母沉默了片刻,忽然語重心長地說,「璟然,你是個好孩子,伯母才和你掏心掏肺說話。你回到S市,見到了了,記得幫我告訴她︰她爸爸已經寫下了保證書,以後絕對再不用什麼家法了。這次是真的了,她可以不用再害怕了……還有啊,你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一定要回來看看我們,我真怕她從今以後再不會回這里來了……她現在連我電話都不肯接了,這孩子,唉……」
郭母的臉色一下子青白相交,緩了很久才慢慢道,「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我也不管什麼家丑不家丑的了。你是她認識了這麼多年的朋友,肯定也知道我家了了的肚子被人弄大了。她一回家就說要生下這個孩子,然後她爸非要問出那個男人是誰,但了了就是死活不肯說。她爸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就拎出了家法——差點,就把了了肚子里的小孩打掉了……」
左政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對著垂著頭恭敬站在一邊的趙昭說道,「這里沒你什麼事了,你去公司吧。」
郭母捂著臉,自責得不得了。她怎麼真就放任傷成那樣的郭了了一個人留在家里!
「它流掉了。」左政很平靜地陳述事實,「對不起,沒能把它也救下……」
「啪嗒——」
他的視線慢慢扯回來,看向地上,不安地輕聲問道,「那……這些血跡是?」
她傷得最重的時候,他卻總是慢悠悠地做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話留在原地,人卻早已不見了。
但霍璟然還是麻木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他已經沒有呆在那里的意義了。就連告辭的話都忘了說,在郭母的目送之下,行尸走肉一般地出了大門。
「啊,對……你看看我,家里都來客人了,我還自顧自在瞎忙活。你坐,我去給你泡杯茶。」
也難怪她會逃走了,郭了了從小就是被那根藤條抽著長大的,就算她丈夫信口說了句‘以後都不打了’,那又怎麼樣呢?說來說去她還是打心底畏懼的,這種感覺不是光憑言語便能抹殺的得一干二淨的。
門卻是開著的,透過縫隙,他可以看到院子里植著的幾株牽牛花正傲然挺立著,藤蔓纏繞,隨風輕輕搖曳。zVXC。
七拐八彎之後,霍璟然總算繞到了郭了了家門口。
他真懷疑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掉了。
不管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不管是幾個月前,還是現在,他從沒有及時地趕到過。
空氣中傳來一聲激烈的悶響,郭了了的臉大幅度偏向一旁,清晰的五根指印紅得似火。
霍璟然走下車問路,賣包子的老板娘很熱情,指完路之後,怕他還是不會走,又給他畫了張簡單的地圖。
「呃……是。我有急事找她,但她卻和我說她回T縣了。我怕電話里說不清楚,于是就趕過來了。」
這句話沖進腦海的時候,霍璟然整個人都坐不住了,他沒有心思再去听郭母之後說的那些,只是心緒不寧地問︰「伯父他……為什麼要打了了?」
趙昭一溜煙跑遠,氣喘吁吁地下電梯的時候正巧手機響了,他心有余悸地接起來,「Max?怎麼了啊?」
左政這會還有些耐心,抬眸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說,「那就全部取消。」
胸口悶著一口氣,他卻用盡全力都吐不出來,所以說出的話失了真,「那了了她……到最後還是沒說麼?」
當時他的車子停在路邊,她倒在他的腳下,被雨水沖刷得不似人形。抓住他褲管的手顫得厲害,還粘著泥,斷斷續續地說著「救我,救我……」
郭了了難得回一趟家,卻受了白眼恥笑,受了家人的不諒解,還受了一頓毒打,這真是想都想不到的待遇……
更何況,郭忠每一次打完都會來這麼一句,表現得很大方很豪氣,但等到下一次孩子又不如他的心意的時候,他肯定會教訓得比這次更加厲害。
左政點點頭。
趙昭這會簡直是欲哭無淚了,他家老板是可以英勇無敵地想撂擔子就撂擔子,但他只是一個小秘書,人微言輕,被踩死了都不用賠錢的啊!
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側著身子靜靜地看著就連在睡夢中,都眉頭緊皺的女人。
「什麼?那下午的聯合會議呢?他不出現,讓我們幾個小股東去對付秦昊那只大狐狸嗎?」
而他卻還認定自己愛著她……
郭了了一時之間消化不了他話中的所有信息。
‘紅太狼’是導演界最恐怖的女強人,殺人于無形。據說她發一次火,整個劇組的人可以三天吃不下一口飯,堪稱導演中的戰斗機。
「哥……哥哥?」
趙昭抹了一把汗,不得不佩服程銘,在整個皇天,也只有他敢用這種毫不客氣的語氣直呼左先生的名字。
左政高高揚起手臂,對著還在自暴自棄的郭了了,狠狠抽了下去。
郭了了,挨了打。
「不會,絕對不會。」趙昭揚著眉打包票,「我去偷偷瞄過一眼,那個女人你也認識的,就那個小娛記,郭了了。左先生要是看上了她,早就出手了,完全不用等到現在吧。」
他將所有火氣和煩擾發在她身上,然後干脆地拒絕,負手走遠,頭也不回。
霍璟然見她還要提起掃帚,連忙上前奪了過去,「伯母,你受著傷,就別干活了。」再讀讀小說閱讀網
那天晚上,郭了了竭力忍耐著痛楚,苦苦求著他同行。
她的下半身一片血紅,在瀝青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血痕。
然後他輕巧地坐到她的身邊,直直盯著她的眼楮,鄭重其事道,「郭了了,你給我听清楚了,我是你哥哥。」
但另外的,郭了了畢竟已經把想說的話全都開誠布公地告訴了他們,再待下去,也只是徒惹尷尬而已。她也說了,孩子一定會生下來,但並不需要他們的供養,離家是遲早的事。而她同樣擔心因為她的緣故而讓家里人受到街坊鄰居的嘲諷,抬不起頭來,于是選擇了這樣做。
這種行為比在身上留下傷痕更讓她屈辱。
從來沒有。
「真不怕你笑話啊,昨天夜里我們這一家子就跟都瘋了似的——你看我想勸,腦袋上就給劃出了這麼道大口子,但也多虧了這傷,把了了她爸給嚇著了,否則女兒就真給他打死了。估計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而且了了背上也有傷……」
「大概是記恨她爸打了她吧,背上的傷口都還沒處理,就連夜跑掉了……她爸這會正躲屋里抽煙呢,估計也悔得不得了。誰讓他下那麼重的手,我可憐的女兒……」
「你……你打我?」
在掃地的郭母听到人聲,抬起頭來,隱約地瞧見一個半熟悉半陌生的人影,有些不確定地問,「你是……璟然?」
霍璟然,你TM真是個混蛋!
霍璟然忽然就很想笑︰見到了了?
郭了了此刻正安詳地躺在一張大床上,閉著眼楮沉睡。
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立刻虛弱地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快去吧。今天也不用等左先生了,他不會去上班。」
一听到這個,趙昭的腦袋更大了,「我有什麼辦法。拼了老命也得幫左先生取消了啊,不然我就真沒命了!」
不知道為什麼,霍璟然總覺得那個老板娘笑容有些古怪,打量自己的時候眸光熾熱而隱晦,好像在瞧一個異類。
「左政的Schedule是不是改了啊?我在他辦公室等他都快等得發霉了,你同他講,我半小時之後還要去拍戲的,他再不出現我可就走了!」
霍璟然被猝不及防地一問,微微一愣,然後意識漸漸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嘴上卻一字一頓道︰「啊,我認識。那是個混蛋……」
這種眼神讓他很不舒服,他道了謝,匆匆走掉了。
「憑我是你的哥哥。」左政撂下這麼一句,就像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丟下了一磅重彈。
「你是左家的千金,如假包換,絕對不會錯。而昨天是爸爸的祭日,我之所以會去T縣,就是為了和你母親談清楚,讓你認祖歸宗。卻沒想到,你會受了那麼重的傷倒在路邊……」左政頓了一下,伸手模了模她的頭發,郭了了也不躲,只傻傻地看著他,「你說讓我別救你,可是了了,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妹,這世上,陌生人對陌生人可以見死不救,可哪有哥哥放任妹妹不管的道理?」
郭母終于意識到自己將客人干晾了太久,于是轉過臉去看了霍璟然一眼,但他的樣子很奇怪,渾身僵硬,紋絲不動,視線像是凍住了一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還能見到了了嗎?就算見到了,她還願意听自己說哪怕是半個字嗎?
這一幕落在霍璟然的眼底,他不由神清氣爽地吸了口氣,覺得雨過天晴是個不錯的兆頭。
郭了了無聲地流著淚,她轉過頭,問,「是你救了我?」
這可比「我會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種直白類型的嚇人多了啊。
「孩子,我的孩子……」郭了了痛哭著,將手伸進被子里,一遍一遍地模上自己平坦的小月復做著確認,她用力掐著大腿上的肉,希望這是個噩夢,但疼痛的感覺清晰地沿著血脈傳入腦中,讓她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根本連夢都是,她早已經從夢中醒過來了。
難道她還怕他費盡心機捏造出一個謊言來,圖謀不軌麼?
他圖她什麼呢?
她早已經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