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建興十年六月十六r ,涼州武威郡姑臧城。
姑臧城古稱蓋臧,原為匈奴人所建。大漢武帝元狩二年,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北擊匈奴,納河西為大漢版圖,始置武威、酒泉二郡,移民實邊。後天下分置十三州,設涼州統轄河西諸郡,治所即在姑臧城。河西地處中西交通孔道,絲綢貿易興起後,武威姑臧城為「通一線于廣漠,控五郡之咽喉」的戰略要地,商使往來無有停絕。漢魏之後,姑臧城遂為河西政治中心。
在姑臧城東北五里許,有一脈群山綿延逶迤,山中林木茂密,郁郁蔥忽,偶山石之處,則石s 如如火,艷麗奪目,此山便為當地人稱紅崖山。紅崖山下,有一片跌宕鋪展的龐大莊院。整個莊院佔地千畝,樓宇鱗次櫛比,氣勢磅礡,從山上流下的泉水經引渠注入宅內人工湖,湖中軒亭羅致,曲橋假山,一派園林風光。這處莊院的主人姓y n,祖上本是中原新野人氏,漢末因投軍戍邊而徙居武威。百余年來,y n氏子孫瓜瓞綿綿,而今族中已是人才雲出,有y n澹、y n充、y n元、y n鑒、y n濬、y n預、y n琚等兄弟七個,均在現涼州刺史張茂麾下擔綱要職,人稱「y n氏七子」。
今r ,恰逢武興郡守y n元的長公子y n璜迎娶敦煌索的小女兒索氏的大喜之期,y n府上下張燈結彩,紅籠高掛,熱鬧非凡。
《禮記》有雲︰「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r 不舉樂,思嗣親也。」然魏晉以降,婚儀節簡之風漸為高張奢靡所取代。雖官府有禁,然民間卻「嫁娶之辰,多舉音樂」。這y n氏是姑臧大族,而索氏一族更是敦煌郡之煌煌冠姓。索氏自東漢西播,植根敦煌西域數百年,出了索頵、索勱、索靖、索綝、索襲等古今巨儒,與同郡之令狐氏並稱為「河西雙巨」。高門望族姻親累世,河西索氏、令狐氏、氾氏、張氏、曹氏等累世冠族間皆有姻親關系。今r y n索兩姓聯姻,宣告y n氏從此步出武威一隅之地,破蠶而出,擠身于河西士族之林。有鑒于此,其婚宴排場自然隆盛非凡,不僅各地望族頭領悉數出席,連涼州牧、平西大將軍張茂也親來道賀。偌大的y n氏府邸門庭若市,賀喜賓客不下三千人。好在y n府中有僕役數百,事前也經過演練,因此招迎接引如此龐多的賓朋仍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y n元的長子y n璜,虛年二十歲,承家學,志驍勇,被薦為秘書從事,年紀輕輕便平步青雲,今r 又娶了冠姓之女,人逢喜事自然j ng神爽。y n璜與其父y n元立于前台接迎來賓,一身吉服襯托得英俊瀟灑,意氣風發。
六月盛夏,驕陽如火,雖是到了夜間,空氣依然悶熱。y n府便將席宴安置在了寬闊的湖濱,重要賓客則請進了湖中的軒亭,借著湖風山水,消減暑氣。y n府洋洋灑灑三千宴,鋪設了整個湖畔。案席間有丫鬟婢女承奉飲食果品,觥籌之間,姝麗幽蘭裊婷,彩帶扶風,若穿花玉蝶;水榭露台上更有樂伎歌舞助興,絲竹聲中,美人輕紗束玉,輕歌曼舞,若仙子凌波。眾賓客飲醇酒,聞絲竹,品秀s ,早已燻燻然樂陶陶,搖頭晃腦,如痴如醉。
夜里戌時許,庭中氣氛正酣,其間有不少賓客已是醉眼朦朧,神情放誕。魏晉以來,士人多風流蕭散,恣肆不拘。涼州雖處于西北邊陲,然從中原遷徙而來的高門士第也帶來了洛京特有的文士風度。這不,某位客人酒至酣處,竟站在了案幾之上,踏著絲竹的節拍肆意起舞,左右的幾個賓客有的拔了頭上玉釵,有的則取了腰間長劍,或是以釵叩案,或是以劍擊節,口中大聲呼唱,場中歡宴達到高ch o。
一個四旬左右的肥胖客人酒至酣處,本就輕薄的麻衣半開半合,袒露出半個油光光的胸脯。這客抬手不穩,將案上的酒樽撥落于在,這客人也不見慌亂,雙手撐地,身子緩緩向後仰倒,腦袋努力往後,直至彎成一個反馬橋,用嘴從案下叼起了那枚酒樽,也不理會因餃樽而墜地的冠巾,悠然自婢女的托盤中取過一盅新酒,繼續暢飲。
另一個面容清矍的客人一手執杯,一手卻伸往身後,在路過奉酒婢女縴足上捏了一記,直嚇得那婢女一聲尖叫,手中托盤散落。那婢女臉s 羞紅,落荒而逃,惹得幾個客人肆意大笑。那清矍客人眼光追著那婢女落荒而去的背影,久久不收。鄰席的客人大著舌頭道︰「竇桓君……弱荓嬌兒如雨後青梅,雖已含ch n,卻酸澀難咽,桓君醉乎?……」那竇桓君搖頭晃腦,也大著舌頭道︰「非也,美人搖臀兮,風擺碧荷!吾醉乎?非醉也?哈哈,哈哈……」
賓朋正在歡暢淋灕間,突听有人大聲呼叫︰「抓蟊賊,抓蟊賊了!」這喊聲若乎晴空生驚雷,震耳發睧。隨即府前院後,竹梆聲「」疾響,y n府部曲呼號奔走,四處皆是捉賊之聲。
府內賓主聞訊大驚,喜宴之樂也戛然而止。y n元上前喚住一個呼喊報訊的蓄買私奴,喝道︰「何事如此驚惶?」
那個私奴頭發散亂,衣衫不整,臉上還印著一個清晰的履印,顯然是經過一番搏斗後,氣喘如牛地奔來報訊。聞言忙答道︰「回告阿爺,剛前後府中闖入了一個蟊賊,打倒了幾個同值,已自新少主母屋里逃出去了!」
一旁的y n璜听後臉s 立變,忙接口道︰「什麼?有蟊賊闖入了少主母房內?!」
y n元向y n璜遞了一個禁聲的眼神,左右瞧了一眼賓客。此際庭中場面雖顯混亂,但賓客們也只是四處張望,未曾有人離席。y n元忙一把揪起那私奴衣襟,拽帶到離賓客稍遠的花樹之下,沉聲道︰「賊人是如何闖入新府的?內衛守值作甚去了?」
那私奴連連搖頭,道︰「卑奴不知!卑奴與幾個同值正巡到少主母宅院左近,便听得樓中有呼喊打斗之聲,卑奴幾人剛趕至樓下,便見一人破窗而出。」
y n元詢道︰「可識得那賊模樣?」那私奴搖頭道︰「那賊身著黑服,以方相驅魔面罩掩了本來面目。那賊子身手了得,一出手便擊倒了些個卑奴同值,爾後便與趕到的護院武丁交上了手!」
y n璜听說這賊身手了得,心中隱隱升起一了絲不安,他突然省起近月來在姑臧城里塵囂直上的「偷香賊」一案,臉s 不禁變得蒼白。
數月前,武威郡戶曹參軍常在家三公子娶親,有賊借喜宴之機,潛入常府新房,喬扮新倌人常守,盜取了新婦貞潔。因事發于眾賓齊聚之時,常氏一門顏面無存,新婦也蒙羞自縊。常參軍遞名貼請案的同時上書氾郡守請求致仕,連捕捉此賊的結果都不願等,舉家夤夜便搬回枹罕老宅。武威郡府、姑臧令接案後連署下書,清查此案,至此這偷香賊事跡漸而浮出水面。
原來自一年之前,便有人家受其所害,然苦主礙于臉面而未能聲張,苦酒自飲。這賊一招得手,便頻頻而出,四處作案,一年下來,受害的苦主已不下二十余家!
案情一經公布,姑臧城內大嘩,郡府連忙布網海捕,卻因無人能識過此賊真面,因此海捕數月,此賊卻如石入大海,杳無蹤影。然而自公布案情後,當初自嘗苦果的受害大戶臉面無存,陸續搬出了姑臧城,而受辱女子大多羞憤自殺。至今,姑臧城內談賊s 變,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y n元面沉如水,寒聲道︰「爾等數人,竟制不住區區一個蟊賊,吾養爾等何用?」
那私奴一臉愧懼,竟不敢言。
y n氏家主y n澹得訊,已廳堂里步出,同時聚來的還有y n氏其余五兄弟,諸兄弟皆在低聲詢問下人。y n元見狀,迅速對y n璜及左右跟隨道︰「尹管事,爾立即召集府中部曲,先護著府中賓客安危;璜兒,汝速趕至新房察看,若有異狀,速來回報;鄭管事,爾速請四郎調使護兵,務要擒了此賊!」
指令下發,諸人迅速執行下去,一隊護兵一身戎甲,從左院匆匆而出,直往西北方向的宅院奔去。
y n元轉出花樹,緩布走上台基,先向庭中眾賓客作了一個團揖,繼而大聲說道︰「各位賓朋貴友請勿擔心,適才敝府來了位不請之客,y 求乞索,卻被幾個不開眼的下人誤認了梁上之君,現已敝宅下人打發出去。如此擾了各位嘉賓的興致,尚請見諒!」
自古以來,自有了貧富差異,便有了靠乞討為生的乞索兒。這乞索兒為了生存,也常有一套討賞的「專業知識」。有的乞索兒便會選取宴客之家求討,趁府上主人高興,說興逢迎話兒。宴客家主為了顏面,也為彰顯與人為善,對上門的乞索兒往往都給予適量打賞,而這種打賞卻比乞索兒的平r 所討要豐富得多,因此有些心眼的乞索兒便會等待這種機會。
但高門大戶並不是說進便能進的,在院上還有道護院關卡,許多乞索兒跟本見不到主家便被轟趕出去。否得,那乞兒沒有了阻攔,豈不是一窩蜂而至?
y n元所講來了乞索兒,借口很是牽強,y n氏門院高大,豈是說進就進得來的?但與會賓朋,哪個不是八面玲瓏的人物,有道是能看破不說破,既然主人這麼說,那就姑且這麼听罷。
此際「」告j ng之聲也停了下來,想來是那「乞索兒」真的被打發出了府。在y n氏兄弟的刻意安排下,眾賓客便又回到了席間,繼續飲宴,席間氣氛漸熱。
y n元見局面復定,暗暗吁了一口氣。
突然左側屋面傳出「喀喇」巨響,一人帶著慘叫之聲從屋頂上摔落下來,砸碎了一地的瓦片。
有人喝叫道︰「看,在那兒!」y n氏七子及眾賓朋受聲響如引,皆轉頭瞧向屋頂。
西南屋宇之巔,不知何時已靜靜站立著一個頭戴四眉四目驅魔面具的人影。
其時月已近西,一輪玉盤無巧不巧,剛好將那人的身影圈囊其內,那人便如從月宮中走出的方相神,居高臨下,俯瞰眾生。高空夜風習習,吹得那人的袍袂拂動不止,月、影相契,構成一幅華麗則詭異的畫面。
院中眾人隨最初幾人「啊」了一聲,余者皆是錯愕之s ,仿若星空閃電,又若飛瀑倒流。在那一幀剪影之下,所有人的心魂被瞬間俘攝,y n府靜謐一片,仿若時間也停止了流動。
那青白s 面具人似乎很享受這種峙岳臨淵的感覺,竟在屋脊上來回踱了幾步,爾後方雙臂一展,似大鳥掠空,隱沒于y n府鱗次的建築群中。
一名y n氏部曲最先反應過來,顫聲喊道︰「那賊……那賊子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