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許,張駿之父,元公張寔的祥忌祭典即將開始。雲板敲響,幾個身材高壯的健婦從屋外涌入,眾人七手八腳,先抬來一個大浴桶,將張駿剝得赤條條地投入桶中,用天羅瓤將他洗成一只紅通通的大蝦,接著給他焚香靜手,再給他換了一身自頭而下的玄冕,並套上首致、腰致、敝膝、裹得嚴嚴實實。
古人極重禮儀,相傳先古之周公旦,以人法天,大行封建,制禮作樂,約定尊卑,史稱《周禮》。由漢至晉,上至國君諸侯,下至百官士門,莫不遵制。晉武帝泰始十年之後,凶禮制度確立︰虞祭哭喪,周年小祥,喪服不除;兩年大祥,去致除杖;禫服之後,方著常服。此禮通行上至國君,下至士子高門,有一套嚴格的規制,族人子弟不得逾制,輕則重責,重則逐族除籍。
張氏本為安定大族,又經略涼州二十余載,自是家風儼儼,齋戒儀軌,謹守禮制。那賈夫人也是通身玄衣重服,圍致執杖。待得張駿穿戴妥當,又從屋外招入一名巫覡,將大祭儀程細細講與張駿。
是夜,張府上下燈火通明,庭堂軒閣滿罩黑紗,與參祭賓客玄筠之服相襯,如同一片黑s 的海洋。黑s 纓絡在夜風中呼呼而起,一派凝重肅穆。
因為祥祭之靈主為前涼州刺史張寔,其生前身份顯赫,故此姑臧城內百官僚屬、豪門名望,以及張氏宗親,皆來參祭,張府上下人流如織,卻又次秩井然。人人神情凝重,偶爾三兩相熟之人,相互間也只是頷首示意,闔府內外未聞嘈雜之音。
張駿作為亡靈之嫡子,乃主祭之人,言談舉止皆在眾目之下,心底不禁忐忑。大祥之儀,六年前其祖父張軌祭典時,他作為長孫也參與祭祀,然而昔時年歲太小,印象已不太深刻,所幸有巫覡在一旁指引。張駿便在小廝張衭的攙扶下,手捧茅沙,緩緩走向設在庭院東南方位的靈壇。
此靈壇高約兩丈,乃以金絲楠木搭建成牌樓式樣,正中掛著一幅張寔生前畫像。畫像上張寔年約四旬許,國字臉龐,英風銳氣,比之張茂更顯威嚴。畫像之下為一木制靈牌,上書「張府元昭公安遜諱寔大人之神位」。靈壇前早已排好獻祭活三牲,及時珍果蔬。
張駿隨母賈夫人居中,叔父張茂立其左。更左側的是一位近四旬,方額闊面的中年漢子,是張軌的第三子,張駿的三叔父,臨羌校尉張素。張駿右側則是老太夫人,正由一個圓衫素服的中年女子緊緊攙扶。這女子一臉貴氣,容貌與辛老夫人略似,乃鎮西校尉唐熙之妻,張駿的姑母張氏。諸人皆著一身重服,又因禮制所定,諸人與亡靈親疏不同,服飾稍微有別。
張茂及辛老夫人之後,則是張氏宗親張坦、張閬、張信等,再後為則涼州府官僚豪強,張府之中丫鬟僕役,著素s 布衣,隨在最後。
子時一至,隨著擊鉦之聲響起,百余個頭插翎羽,身披熊皮,玄衣朱裳,持戈執盾,臉罩四眼魚須虎耳面具的儺隸從左右兩側奔上高台。由于祥祭屬于凶祭,需請方相神驅凶逐惡,那儺隸身姿狂舞,戈盾相擊,口中 有聲,念著神秘的驅凶咒語。張駿族人僕從皆在這一聲鳴金中緩緩跪于靈壇之前。此際夜風驟急,吹得白紗燈籠起伏不定,高台銅盤碳火隨風搖擺。張駿偷眼竊看,只覺這些儺隸在午夜驟風中詭異可怖,真似無數凶神附身,擇人而噬,身臨其境,直覺心寒膽顫,身子不由微微顫抖。
突覺有人在肩頭輕輕一拍,卻是張茂見他神s 慌亂,輕輕出手安撫。
張駿轉頭迎上張茂深邃的目光,不知何故,心中的慌亂竟漸漸稍減。
那些儺隸身如著魔,不知疲倦般在高台與鬼神相斗,夜風漸急,這百余儺隸的舞動猶為劇烈,甚至有儺隸竟如飛鳶,在眾人上空來回旋舞。突然「喀喇」巨響,庭院內竟有一根合抱老樹的枝椏被狂風所折。那面罩黃金面具的儺公大叫一聲,舉劍在自己左手掌心猛然拉下,一縷鮮血隨劍迸出。那儺公握掌成拳,將掌中鮮血淋入火盤之中。也是知火盤之中加了何種物料,一遇鮮血,碳火 然升騰盈丈,那儺公口中念念有詞,長劍揮舞,在升騰火焰中如龍蛇疾走,火光映照下,黃金面具明熠熠生輝,恍如方相神出世。
未幾那劍尖便被火焰燎得赤紅,儺公猛喝一聲,揮劍如電,依次刺入三牲,青煙裊裊之中,三牲均被放血,而驟起之風竟在瞬間停息下來。
那些瘋狂舞動的儺隸奔上前來,抬起三牲往府外疾走,端公c o起酒尊,一路緊跟,酹酒于地,一干儺儀在片刻間便走得干干淨淨。
須臾,數個頭戴百s 高帽的巫覡緩緩走上靈台,這些巫覡或奏素琴,或唱輓歌,其素琴之音低緩哀哀,沉悶悲愴,輓歌四字一句,四句一回,字句生澀,聲調倏忽飄渺,如訴如泣,極盡哀婉之意。
挽歌聲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執笏板走上靈台,此人年約五旬,須發斑白,身穿紫s 官袍。這人一登上祭台,參祭賓朋便紛紛拜倒。
這紫袍長者在張寔遺像前緩緩跪地,展開笏板,高聲唱誦︰
「維公挺生之期,帝室多難。學尚明毫,敬賢愛士,躬隨帝樞,顧問差遣。武公遇疾,西州不平,掛印歸家,毅扶危難,西定河湟,北服龍淵。束威著德,群僚畏從。聖駕流沼,率眾馳援。京師淪陷,天子托孤。秦川浴血,涼州頃持。闡弘先緒,俾屏王室,忠魂英氣,昭映古今。……天心不察,宵邪竊伺。吁嗟乎!惟公所罹,目擊神傷,胡沙未滌,暗室星隕。板蕩中庭,痛失柱石。……幸哉大祚不絕,成公承攝,署政清明,雋劭英毅,西土廓清。公之虎子,威武咸通,聰慧機敏,博學多能。待之以期,定可追矣。不才黃門郎史淑猥以末學,職典斯文,虔誠瀝酒,大祥澹安,冀鑒冀歆……」
原來這人便是寓留涼州的晉黃門郎史淑。就在史淑頌祭之時,張駿听到有人在輕輕抽泣,發現是賈夫人身軀微微抖動,想來是觸景情傷,憶起了當年亡夫橫死臥榻的慘烈的場景。老太夫人雖x ng情堅毅,但老來失子,雙目也是淚光漣漣。
張寔過世兩年,眾人心中仍悲痛如昔,但祥祭必竟不同于喪祭,不能發聲而哭,眾人都在竭力抑忍。
張駿見張茂面目如肅,沉穩如水,卻不知道他叔叔此時雙手緊捏成拳,十指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早已是鮮血淋淋。
史淑唱誦甫畢,張茂跪在張寔靈前,展開了一段祭文︰
「嗚呼!昨暮同手足,今旦隔三泉。音容尚縈繞,魂魄不知依。稚兒哭思父,阿母悲失兒。時羞盈于案,親舊齊慟哭。y 言口無語,y 視眼無光。……佷兒幼失怙,心苦不知訴。季弟愚且鈍,空嘆發蒼蒼。枉承千鈞業,惶恐不知措……」念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面。
夜風嗚咽,那淵渟岳峙的張寔遺像,在風中微微動,畫像中那雙深邃的眸子似乎一直注視著眼前的愛子家人,眼中似乎流露出幾分不舍,幾分孺愛。
不知何時,祭典上突然靜了下來,那撫琴唱輓的巫覡已悄然退下,張氏長者皆對張駿目光所視。
張駿憶起了巫覡所述的儀程,忙膝行幾步,在遺像前展開一道玉匣,從中抽出一方祝文,沉聲念道︰
「維歲次丙午六月丁未子,孤子駿敢昭告于︰
顯考安遜公謚元昭府君r 月不居,奄及大祥,夙興夜處,小心畏忌,謹以清酌庶羞,哀薦祥事,尚飧……」
祝文很短,低箋也輕,但張駿卻覺重逾千近,念祝聲中,亡父生前的點滴影像如浮光掠影,一幕幕過映。胸月復中漸而升涌出一股悲愴之氣,眼前視界逐次模糊,熱淚如瀑,滾滾而下。繼而口中一甜,張駿叫了聲「爺啊」,一口血箭噴涌而出,就此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