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胡沙 第四十七節 典藏書屋

作者 ︰ 楚江漢

十數個健碩的族中武士抬著五六片木板走上堂來,每片木板上皆盛著一具尸體,這些尸首死相極其慘烈,皆以亂刀砍斫後又拼接ch ngr n的形狀。死者都很年輕,高大偉健,其中一個死者年約三十許,國字臉龐,眉毛濃黑,儼然一個赳赳武夫。如鈴雙目全睜,顯是死不瞑目。

賈族諸人見了如此多的死者,皆不禁噫了聲,那武威支房首望賈蔚不禁驚呼了聲︰「此人莫不是涼州營佐衛焦嵩?!」

賈摹冷笑道︰「此人正是焦嵩,乃與張家病夫收養的胡虜棄孤叱盧萬載同為其心月復扈從。」

當下眾人不禁恍然,張茂職任平西將軍行都督涼州諸軍事,護羌校尉,涼州牧,麾下除了平西將軍府j ng銳之威虎營外,還有護羌校尉府的營,營職司索聞、偵緝、守鎮等職,相當于張茂內衛!

這焦嵩祖籍雍州安定,與張氏一族是同鄉,自其祖焦信起便累受張氏重用,引為月復心,其代表了張氏在涼州的利益。

賈鄶心中仍存有一絲疑慮,道︰「家主,據老夫所知,涼州營衛通常不離大將軍府左右,這焦佐衛等人的尸身因何而來?」

不僅僅賈鄶有所懷疑,賈族諸子中有思慮周全者也有此慮,這焦嵩雖然代表著張氏的利益,然而只要無人親眼目睹其殺害賈琚,那麼賈摹斷定張氏殺人的理由依然不夠充分。賈張兩族雙方暗下劍拔弩張已久,但明面上卻仍是姻親舊交,眼下非是翻臉的時候。這賈琚雖然是彥度公賈疋的後嗣,但對于賈族整體利益而言,賈氏任何一個子弟都是可隨時犧牲的角s 。

賈摹道︰「此事便請誠總管為鄶叔釋疑。」

誠總管上前一度,道︰「回宗老問話。自郎少被擄,小人遣人四處偵查,終于在昨夜丑時,于姑臧城東北的紅崖山中發現蹤跡。張氏在紅崖山建有一處隱秘居所,秘密關押要犯,郎少便被關押其中。小人得訊後速領族中賈礬、賈磟等勇健之士秘密潛伏,發起驟然之擊,當場格殺其內衛數名,這內衛佐領焦嵩極為勇悍,連殺了賈族十三位勇士,賈礬、賈磟等士也不幸遇難。幸得我方人眾,敵終被亂刀所剮。

雖是如此,然小人等還是晚了一步,郎少已在小人發起驟擊之前遭其殘酷殺害……」說話間,誠總管左掌不經意地撫模了一下右肩,臉上也閃過一絲痛楚。

賈摹嘆道︰「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將事情想得過于復雜,對方卻簡單了當,直接將郎少殺害,真狠狠地折了我賈氏的臉面哪!」

眾人心中也不禁慘然,賈琚之死,加在賈氏一族的羞辱,在場諸人感懷激烈。眼下有誠總管證言,又有張茂心月復的尸首作證,已坐實了張氏所為,當下顧慮便少了許多。連老成持重的賈弇賈鄶臉上也浮現怒s 。

當年奪涼風波以賈氏退卻告終,概因昔r 賈族勢力還不夠強大,而張軌在涼州深具名望,諸豪擁戴之故。如今賈族已成武威冠族,攀附雜姓不勝枚舉,而張茂的才能也遜于父兄。今朝如果再次振臂,也許結果將與上次大不相同。

起義奪位,尚需一個理由,張氏歁凌土著,擅殺烈臣遺孤,有這些尸體作證,便是最好的起義理由。賈氏諸雄眼望家主,目光不由熱切起來。

西宗宗老賈弇道︰「家主,你可否已有了決斷?」

賈摹輕輕點了下頭。

東宗宗老賈鄶道︰「家主,諸事業已備妥?」

賈摹道︰「萬事具備,只欠西風東來矣!」

東西兩宗宗老雙拳一擊,道︰「好!待得西風東漸之r ,便誅殺張氏,取回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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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駿自秋雅湖回來後,由環兒服侍更衣梳洗。其間,西府張茂遣下人張祝前來傳話,要張駿用過朝食後,至書房面見。

對于習慣了古代生活的人來說,每r 飲食是一個正常不過的流程,但如果以後世的眼光來看,晉時的飲食有極多的不同和講窮。

朝食是將麥面餅子泡在熱湯里,湯里加了些切碎的羊肉,就像後世張駿吃到的羊肉泡饃,另外有兩碟腌菜。這個時代可用的調料很少,大致就只鹽、椒、姜、蔥、蒜等幾種。但張駿的的祖上曾在大晉朝做太官令,主管宮廷膳食,所以張氏後人也善廚,僅是這幾樣佐樣,這羊肉泡饃味道也鮮美無比,腌菜還帶了絲微微的甜味。

早點過後是飲茶,說到茶,晉時的茶和後世所指是兩回事,名字也不叫「茶」而是叫「荼」,而且有早晚之分。這是一種將茶葉碾碎後和著油膏在鍋里煎炒後,注入開水、蔥、姜等煮沸後飲用的糊糊。大晉朝這會,早上飲的叫「荼」,晚上飲的叫「茗」。區別是「荼」的用料是較老一些的葉子,而「茗」的用料卻是女敕芽。

飯後就是漱口,大晉朝也沒有牙刷,而是取了一些產自西平郡的青鹽,就著冷開水在口里含了一會,鼓動腮幫,將口中的殘渣清除出去。環兒倒是遞過來一支黃銅做的剔牙簽,但張駿嫌這支牙簽太過粗大,恐怕會將牙都擠松。再說他的牙齒還算是整齊密實,也就棄之不用了。

飯後還有一道程序,就是去家廟,向祖、父靈位上香叩首;去上房,向祖母、母親早請問安。

當這一切流程完畢,已耗了近一個時辰,其後張駿才匆匆往書房而去。

張府書房位于東西兩廂之間,為一幢d l 的建築。古之書房與後世樓盤所謂書房差異極大,「書房」即為「陳書之房」。

書房外間,置有一榻一案,幾個墊席。一尊小泥爐上,正煎著藥石,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

張茂跪坐案前,手捧一卷竹簡正在閱讀。他眼窩內陷,臉s 呈青白之s ,偶爾還有一絲輕咳。張駿看到叔叔此番病況,心中一痛,忙向張茂請安,接著道︰「涼州之百姓生計冷暖,全系叔父身上,叔父還需愛惜身子,千萬不要過于勞累才是!」

張茂微微一笑,放下書簡,道︰「為叔身況歷來如此,熬夜一兩次而已,不妨事的。」

張駿誠懇道︰「叔父切不莫不可大意,身體才是工作的本錢嘛!佷兒年歲尚幼,無力擔綱,還全賴叔父為佷兒遮風擋雨呢!若是累壞了叔父,佷兒在哪里去找遮風擋雨的大樹呢!」

張茂哈哈一笑,道︰「你這憊懶小子,倒想偷ji n耍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話有趣,你是從何處听來的?」

張駿道︰「佷兒回府之前,在山中曾遇到一個智者,學了一些知識,此話便是從他處听來的!」

張茂道︰「言之有理,想來此智者恐是隱世不出高人,哪r 有緣,為叔倒想當面請教。」張駿心道,這位智者可是千余年以後杰出的偉人,想見面那是沒有任何機會了。

張茂轉過話題,目光炯炯看向張駿,道︰「青馬,如今你已然成長,論個頭已高過了為叔。前些時r 荒廢頗多,功課落下了不少,終將一r ,這涼州的重擔,都將交你繼承。為叔今r 要你前來,便是要你重拾書卷,將往r 遺忘的知識再補回來!」說著站起身來,將他帶入書房。

張府書房藏籍之多,可用「汗牛充棟」,魏晉之時,紙張初興,紙罕彌足珍貴,尚未全面鋪展開來,大量書籍皆以竹木簡刻寫。這書房應該是傳承多代的藏書,只見高低羅列著捆匝的書簡,大宗書籍除《四五》、《五經》、《論語》《孟子》外,還有先秦的《老子》、《莊子》、《楚辭》、《呂氏ch n秋》、,《左傳》、《國語》、《戰國策》;漢朝史學家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曹丕的《典論》,大晉朝陳壽著作的《三國志》、裴秀的《禹貢地域圖》、山濤的《啟事》、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陸機的《文賦》、皇甫謐的《玄晏ch n秋》、《針灸甲乙經》等,還有更多的是收錄時人的雜聞佚事如《穆天子游行記》、《逸周書》、《山海經》等。

書房里設置了數個極為宏大的書架,書籍擺放也極為規範,一部竹簡史記,已佔據了一個書架。為分清卷目,便在書架內劃分了若干個小格,在一個小方格內將已分卷的書簡按序擺放,書簡上系著一塊紅綢小木牌,上面寫著如「史記之第五輯」字樣。

整個陳設就如後世冰櫃陳列,一開櫃門,里面的陳品一目了然。張氏書房的藏書之巨,比之大學圖書館不遑多讓!想來安定張氏已將所有典藏都搬到涼州來了。

張茂道︰「此書房內典藏,皆是你祖、父多年來收集的典冊,你前r 傷懷昏厥,身子未復,這兩r 便在書房隨x ng選讀罷。但從七月起便需到雙泉學館,師從嚴教習習策問玄易,經史之學了。」

張駿听罷,不禁大為頭痛。那雙泉學館嚴教習授課之嚴,他早有體會。曾吃過數次嚴教習的戒尺,否則當年也不會時時逾牆而出,逃之夭夭了。

張茂見其臉上一副苦惱之s ,想到這佷兒往昔的學教經歷,心底輕輕一嘆。他這佷兒聰明是聰明,就是不學習不嚴肅,惹得嚴教習多次上門訴狀。

如今長大些了,希望能通理曉事罷,嘆息聲中。張茂不再多言,輕輕走至外間,留待張駿于書房內一人選讀。

魏晉時,高門勛貴不僅壟斷了官職,也壟斷了學業的途徑,寒士百姓幾無讀書的機會。而高門士弟的古房對內也是一處禁地,非經家主族老允許不得入內。這張府書房極大,張駿讀書不勤,張茂又r 理萬機,久之諸多竹簡上便積了一層灰塵。

張駿此番進入書房,心中還是有些驚奇的。吹去浮塵,選取的第一部典籍,便是裴秀裴季彥公的《禹貢地域圖》。這是一部用黃麻紙繪制的大張輯。張駿因後世專業所向,對季彥公略也有所知。這季彥公出身名門,曾在曹魏和晉朝為官,泰始四年至七年主持編繪了《禹貢地域圖》十八集,呈書于晉武帝司馬炎,藏之于秘府。但是這本地圖集,卻沒有在歷史長河中傳承下來,所幸的是這部地圖集的序言卻因為《晉書?裴秀傳》而流傳至今。他在序言中提出的「制圖六體」,講究制圖需掌握比例尺度、方位、距離、山川高差、地形起伏以及因山川、地形因素而計算的實際距離,開創了中國古代地圖繪制學,為中國傳統地圖繪制奠定了基礎,明代以前都是地圖繪制都受其影響,因此被稱為中國傳統地圖學的奠基人。

此代無印刷技術,書籍流傳全靠謄寫,工程十分浩大。通常只有高門大族才能有專人抄錄,因此大晉朝的知識傳授基本都是家學。寒門子弟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接觸到知識,也就沒有入仕為官的機會。寒門與高門分界名顯,因此在當時的社會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階層—士族。

《禹貢地域圖》十八集,是裴秀在詳細考證古今地名、山川形勢和疆域沿革的基礎上,以《禹貢》作基礎並結合當時晉初的」十六州」而並吳、蜀國各一,分州繪制的大型地圖集。

張駿在書房里意外地發現了這本典籍,欣喜萬分。由于這本書典藏于宮廷秘府,非一般人能抄錄,必須在朝廷做官,並接觸到典藏的人才行,後來,他在《禹貢地域圖》第一頁右下角看到一行小隸︰「……感于時勢無常,官僚ji n險,朝政混亂,既至三楊遭誅,心甚驚懼,y 外放涼州求安,今得鉅鹿郡公,山川形勢,集于方寸,為稱制一域之器矣,張士彥輯錄。永康元年三月」旁邊還加蓋了一個征西軍司印。

張駿心中驚嘆道︰「此書竟是由大父輯錄而來,猶當珍貴!」

張駿翻過扉頁,見書序寫道︰「制圖之體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廣輪之度也。二曰準望,所以正彼此之體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數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險之異也。有圖像而無分率,則無以審遠近之差;有分率而無準望,雖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準望而無道里,則施于山海絕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無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則徑路之數必與遠近之實相違,失準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參而考之。然遠近之實定于分率,彼此之實定于準望,徑路之實定于道里,度數之實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雖有峻山鉅海之隔,絕域殊方之迥,登降詭曲之因,皆可得舉而定者。準望之法既正,則曲直遠近無所隱其形也。」

古之滄海,今為桑田,《禹貢地域圖》的山川地名又經一千七百年的歷史更迭,至後世又是另一番模樣。又因當時人力,技術所限,《禹貢》雖為圖祖,但謬誤卻不可免。幸好後世張駿j ng通地理地質,他可以根據後世的記憶在《禹貢地域圖》的基礎上再繪制出一幅完整的古今對照圖來。這部失傳的奇書,或將為他在晉之北國,揭開新的一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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