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姑臧城西北郊野,群山一脈。
六月旬末的深夜,天地間蒙上一層淡淡的霧s ,莽莽群山,如獸蟄伏。
紅崖山密林深處,一燈如豆,在黑森森的密林深處時隱時現。
突然一聲暴響,白光一閃,數十支火把頃刻而起,將方圓兩三里的區域內照得如同白晝,也照亮了那火把核心處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原來茅屋中那盞若隱似現的燈火,在強光之下倏地熄滅。數十個潛伏于茅屋之外的黑衣黑褲黑布罩面的勁裝武士手擎長刀,呼嘯而起,如鷙鳥般向山間茅屋撲去。
突然錚錚弓弦之聲不絕,無數箭矢自小屋之內激sh 出,挾風帶雨,疾速而至,十幾個身手敏捷的黑衣武士手中長刀轉舞如輪,將來矢紛紛格檔,也有動作不及之人,在「 」入肉之聲中,甚至來不及慘哼一聲,便被刺成了刺蝟!
屋外的黑衣武士悍不畏死,迎著箭雨亡命沖入。終于迫近了屋牆,幾個黑衣武士掄刀對著木牆一陣劈砍,俄爾便破牆而入,一陣金鐵交鳴之聲自屋內而起,不時有幾個黑衣武士被砍跌出屋外,卻有更多的武士連綿涌入。片刻之後,屋內外的打斗之聲停歇下來。小小茅屋已然是千瘡百孔,搖搖y 墜。
幾個武士兵擁著兩個身軀高大的黑衣人走入屋內。茅屋窗後擺放著十數張張著機頭的強弩,弩上箭矢已盡,屋內躺下了十余具尸體,皆作黑衣,其中有幾具在亂刀斫擊之下,幾乎不ch ngr n形。
這人進屋後便四處搜尋,然屋內除了幾張小幾和一個灶台,一個燈盞,除此外幾乎徒有四壁。這人在屋內搜尋了一陣,未發現端倪,微微搖了搖頭。看來這屋內沒有他所尋找的東西。
有個黑衣人疑道︰「五兄,莫非訊息有誤,那人被藏往他處了?」
另有一人搖搖頭道︰「不然,此處極為機密,若無確鑿情報,我等也搜尋不著,七弟,你再搜搜!」
那被稱「七弟」的黑衣人仔細查看了各處牆體地板。這茅屋牆體乃以用泥土、草筋混雜著茅睫所築,牆體單薄,而地面全賴紅土夯實,周遭無夾層或隱洞的跡象。那「七弟」與「五兄」相對一望,搖搖頭。二人不發一言,轉身走向屋外。
突有一黑衣武士道︰「五郎七郎,這里有些怪!」這武士兵走在最後,當所有人都走到屋外後,整間屋子的景致他看得最是全面。
那「五兄」抬起的左腳停在半空,隨即便折轉回來,問道︰「何故?」
那人道︰「此屋有幾有灶,卻無碗碟,似乎缺了煙火氣!」又指著灶台上邊的屋頂,「這屋頂茅草已葺蓋時久,但檁條只有灰塵,卻無煙塵,有些不大尋常!」
那「五兄」探手向灶心處抓了一把,抓出一把草木黑灰,隨手揚出,黑灰之間間雜著大量的紅沙揚揚而落,「五兄」眼楮一亮,暗道︰「是了!」當即喝令道︰「將灶台拆了!」
眾武士七手八腳,那碎石土坯壘就的灶台轉眼間便被拆得干干淨淨,灶台下有一塊烏青的大石板,有人用刀柄一磕,咚咚有聲。眾人揭開石板,下方露出了一個空洞。
一具尸體以詭異的姿式蜷縮其內,口眼大張。火光映照,此人已是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那「五兄」瞧了那具尸體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沉聲道︰「這個大郎,好酷烈的手段!」轉頭令道︰「將東西搬進來!」
有武士扛著幾個布袋進入,幾刀挑破袋口,從中傾出幾具尸體。那「五兄」從一個屬下手中取過單刀,對扛來的尸身劈砍數刀。其余武士立即行動起來,搬尸灑血,傾土壘灶,清理同袍尸體,片刻間將屋內外痕跡消滅得干干淨淨。那亮起的火倏滅,天地間又只留朦朧的星光月s 。
---------------
次r 一早,張駿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湖濱大石之上,周遭鳥鳴蟲啾,流水潺孱,抬眼看碧水橫波,綠柳扶風,然而那道骨仙風的凝真子道長卻杳如黃鶴,回想昨夜聞道,恍若做了一個長夢。
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正準備尋找回府之路。突听有人道︰「青馬,你怎麼在這兒?」
抬眼一看,湖濱處立著一個清瘦的人影,正是他的叔叔張茂,張駿連忙從大石上跳下來,道︰「叔父怎麼來了?」
張茂臉上青白,神情疲憊,輕咳了聲道︰「昨夜府中鬧賊,家人四處皆尋你不著,你怎麼跑到此間來了?」
張駿還以為張茂說的是昨夜因他而起的鬧賊,臉上微微一紅,道︰「佷兒昨晚閑來無事,便信步走到這里,見此間景致優雅,真如避暑勝地,不知不覺間便沉沉睡了一覺,累叔叔擔心了!」
張茂道︰「秋雅湖乃你祖父所拓,即為避暑之用,不過你從不曾在此居住,昨夜怎麼想到來此處避暑了?」
張駿想及昨夜遇到凝真道長之事,差點便說出口,但一想到凝真子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卻不能說出口,只是側問道︰「叔叔,如今那湖中島上還住有人?」
張茂道︰「你祖在時,暑間倒偶爾上島住上幾r ,至你父親時,便將此湖贈與了湫淵先生。我也幾年未到過此間了。」
張駿暗自揣度︰「昨夜那位凝真道長,會否便是湫淵先生呢?」
叔佷二人正說話間,突有一人急急而來,此人年約二十余歲,頭發微黃,高鼻深目,想來應該是胡須茂密的,但未到蓄須年齡,因而下巴及腮邊刮得鐵青,此人高大雄健,走路剛勁有力。
那年輕人來到叔佷二人面前,微微欠身,道︰「屬下叱盧萬載參見明公,見過小公爺!」
張茂臉上微微凝重,看了張駿一眼。張駿見叱盧萬載晉見叔叔,想來必有要事稟報,便道︰「叔叔,佷兒且回去了!」
張茂伸手拍了拍張駿的肩膀,道︰「也罷,昨夜你祖母及你母親都擔心你出事,快去向二老請安吧!」
張駿回了個諾,急急而走。
張茂看著佷兒那r 漸魁偉的背影,臉上若有所思。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問叱盧萬載︰「萬載,如何了?」
叱盧萬載神s 凝重,道︰「昨夜子時,焦佐領及五個衛士一路追蹤賊人而去,至卯時仍未見回還。屬下跟跟蹤所至,紅崖山左近有多處血跡,焦佐領等恐是凶多吉少了!」
張茂抬眼看著西北方向,沉默了片刻,方道︰「風將起了……」
-----------------
賈氏府邸,神策堂。
高堂之內稠人廣眾,賈氏家主賈摹、東西兩宗宗老賈弇、賈鄶;武威、武興、臨松、古浪四支房首望賈蔚、賈蒑、賈 、賈葵;賈府總管理賈誠,以及賈府下一輩的子弟賈琀、賈、賈珀等一共三四十人依支系遠近,輩分高低次秩而立。
雖是人才濟濟,然所有人皆斂聲屏氣,不敢稍動,大堂之內落針可聞。
那賈摹白胖的臉上稍顯憔悴,目現紅絲,顯是昨夜晚睡眠不足。此際他面沉如水,目如寒冰,眼光掃過,眾人莫不感背脊發涼。今晨天光未亮,賈府便遣人四處傳訊,令分散各地的賈族子弟齊聚神策堂,有要事相商。
賈摹乃前族主賈龕之子,承繼家業,其恩威並濟,手段殘酷,威風霸道。宗親子弟莫敢不從,雖不知所為何事,然家主有令,皆立時動身,從四面八方會聚而來。
族中重要人物齊至,絕大多數人不敢開口一言,只有那西宗的宗老賈弇,長賈摹一輩,頭發斑白,今年已六十有余,素來與賈摹相善,輕咳一聲道︰「不知家主緊急約集諸位前來,有何要事?」
賈摹怒氣沖沖地道︰「張家病夫歁人太甚,以為我賈家無男兒否?」
眾人听言皆是一驚,賈摹所指,便是當今的張涼州張茂,「病夫」一辭,也只有賈摹敢說出口。
那賈弇疑竇叢生,暗︰「莫非那張茂已先發制人,y 施雷霆一擊了麼?」正思慮中,听那賈摹喝道︰「抬上來!」
兩個健僕抬著一個蓋有白布的扇木板走到廳內,賈摹揭開白布,那木板上橫躺著一人,渾身血跡斑斑。賈弇等人看得仔細,這人已手足盡折,被彎成個詭異的姿式蜷成一團,眼舌皆被剜割,慘不忍睹。然其衣飾,大致能看出其為族中貴軼之士。
那賈弇也是一臉驚怒,道︰「此子是誰,緣何遭此毒手?」
賈摹道︰「此是彥度兄之愛子賈琚,前兩r 才剛剛回府!」
賈氏諸人听說此人乃賈疋賈彥度之孤賈琚,見其遭此等殘害,紛紛義憤填膺。這賈疋乃賈族子弟中佼佼者,少年時便志向高遠,以匡復晉室為已任,見到他的人無不心悅誠服。賈疋特別受到武將瞻仰,紛紛投麾效命。永嘉喪亂,賈疋被愍帝司馬鄴拜為驃騎大將軍、雍州刺史、封酒泉公。其時匈奴已據河洛,建立偽漢,其河內王劉粲蕩寇關中,賈疋率二萬殘軍兵伐長安,將劉粲麾下之劉曜、劉雅、趙染等悍將打得大敗,劉曜也在亂軍中中箭逃走。後因賈疋于渭橋殺彭蕩仲,遭其子之子彭天護尋仇。彭天護集結盧水胡眾圍攻戎晉軍,賈疋兵敗逃走,在晚間不慎墮落山澗而亡。
賈摹悲痛道︰「彥度兄一生公忠體國,都盧山一役,兄一門三十余口慘遭滅殺,僅余此子逃過一劫。今r 卻被人慘害如此,我當如何告慰彥度兄泉下之靈?」
當r 長街械斗之事,賈族子弟人人皆知,賈琚與張駿兩方踫面而不相識,最終釀成賈族子弟四死一傷,其後張駿被關入大牢,賈琚卻被人從府中擄走。未想到才隔了兩r ,這賈琚便遭此殘害!
賈張兩族之隙由來已久,早在當年張軌中風,賈龕y 奪張軌涼州之位時,兩家便結下了仇怨。雖然後來還結成了兒女親家,大姑賈琺嫁與張寔並誕下了張駿,但賈張二族關系並未得到改善,仍是面熱心冷。
那臨松支房首望賈 怒道︰「這張氏欺人太甚!區區外來流官,莫認為主政涼州二十年,便站穩腳跟了?這涼州之事,還得由西土豪姓說了算。我賈族為西州名門,振臂一呼,百家景從,不若……」
眾人心中對張氏不滿由來已久,頓時賈族諸子七嘴八舌,群起呼應。
那賈琀望著賈琚的尸身,心底一片茫然。賈族與張氏素來不睦,闔族之中,也只有他與張駿相善。他與青馬乃血表姻親,自心底不希望上一輩的仇怨再延續下去。但賈琚慘不忍睹的死狀又在提醒他,這青馬表弟或許非他這般如想。一時心底矛盾糾結,左右為難。
突听有人喝道︰「住了!在祖宗靈前妄言喧嘩,成何體統!」
喝斥之人是與賈弇年歲相仿的東宗宗老賈鄶,這賈鄶老成持重,慮事全面,此大堂內所聚雖說都是賈族重要人物,但難保人人都不藏私心,有些言語卻不能明說。這一聲低喝如悶雷炸響,那些紛紛呼應的賈族子弟頓時閉口。
雖然賈張兩族不睦,但賈鄶對賈摹被害之事心存疑竇,道︰「家主,茲事體大,老夫心中尚有不明之處,請家主釋疑。」
賈摹雖然威恃剛愎,但對賈鄶此等長輩宗老還是比較禮遇,道︰「鄶叔請講。」
賈鄶道︰「那r 琚郎少與張家小子長街械斗,後被隗西曹投入縣署大牢,據聞那晚張家小子在大牢之中差點喪命,而琚郎也在那晚也被人擄走。此事想來十分蹊蹺,老夫總覺得乃有人在暗處搧風點火,y 將我賈族引上危途!」
賈摹道︰「鄶叔所疑,也是我先前所慮。經多方查實,當夜琚郎少與張青馬生隙之事純屬偶然,張青馬于牢中遇險,則是一個意外,曹氏後人矢志復仇,盯上了那張家小子,與我賈族之事並無直接關聯。及至琚郎之被擄,並留書示威,其也乃下作之法,當是有人從中興風作浪,y 加深賈張兩族仇恨。」
賈鄶道︰「既然家主已查實此事與張氏無關,緣何如今卻又如此肯定琚郎少之死,乃張氏所為?」
賈摹眼中j ng芒一閃,道︰「此際張家小子在牢中接連遇險,張氏對此顧救不及才對,根本不會分出j ng力,立時報復琚郎。我賈族以計謀盛名,如此拙劣的嫁禍之計,豈不一眼識破?明面上張氏是最大嫌疑,然則最大的嫌疑往往不是作案的真凶。初時我對隱暗之敵此番所為嗤之以鼻,然則……」
賈摹語氣一頓,道︰「然則真正的凶頑浮出水面,卻令我將之前的推論全然顛覆。」言及于此,賈摹高喝一聲,道︰「抬將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