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賈氏和西平叛軍的平復,姑臧之亂落下了帷幕。
此亂,波及張、賈、三氏及附于賈氏的姑臧諸姓逾萬之眾,亂後幸者十不存一。賈氏一門兩宗四望數千部曲幾被夷滅,西平氏j ng銳盡喪,附賈之姑臧五姓至此不存。
姑臧城之亂,張氏也是損失慘重︰張駿母親賈夫人被曹景刺殺當場;威虎營及營折損過半,張茂秘創之驍勇軍僅沮渠燻育等少數幾人幸免。姑臧城中,新北城房舍避火幸留者寥然d l ,受失火、裹脅及襲殺之無辜百姓死傷近萬……
七月五r 及此後數r 里,姑臧城十九門內外銘旌如林,巾幡如雪,命赴致奠賵窆者不絕于野,披麻斬衰招魂聲淒輓不絕。
賈氏叛亂留給生者的,是一個瘡痍滿目的姑臧城,以及需要長久時r 方能彌愈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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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興十年七月十r 晚,弘臧山張府東廂房內。
張駿一身燕居常服,長跪于一尊泥爐之前。其左肩受創未愈,左臂便深垂于膝。他右手使一柄木勺,仔細攪拌著砂鍋內的一方湯藥。爐火及砂壺內熱力蒸騰,燻得他額上出了一通細汗。
這是為他母親賈夫人熬制的一劑內服藥湯。賈夫人自被曹景刺傷後,失血過多,雖經過葉上醫的j ng心治療,然身體損耗過甚,創口感染引發了並發癥,致其高燒多r ,人形消瘦。
這六r 來,張駿親自煎湯熬蠰,晝夜不離母親左右,他自己也消瘦了一大圈,兩腮下陷,頰骨高-凸,雙眼紅絲滿布。
張駿自幼失怙,母親遇刺,使之差一點淪為孤兒。然姑臧之亂酷烈的殺伐,恐怖的景況,也使其心智成熟了許多。少了尋常的跳月兌,多了一絲穩重。
有一人輕輕走入,立于其側,靜靜地看著他將一壺煎開的藥湯盛入鋪有濾布的陶碗之內。張駿輕輕提起絛絲濾布的四角,將藥渣取出,傾倒在盛滿清水的銅盤之中。
那人靜靜地看著張駿默默的動作,伸手輕輕撫了下他的右肩,口中輕輕一嘆。
張駿听聞嘆息,知是其叔張茂,這幾r 張茂政事極為繁復,大亂初平,恩威賞罰,善後撫恤,皆不能假于他手。張茂連軸轉的時同,還每r 抽出時來,向老太夫人問安及探看賈夫人傷情,幾無歇息。張駿微微轉頭,那張茂形毀瘠立,從側面視之,厚重的眼袋深垂而下,眼中盡是血絲,幾縷華發已然爬上了插了竹釵的束冠之上。
張茂長嘆一聲,說道︰「權力相誘,生死而搏,察敵之機,听而任之,養賊而壯,以至殺敵一千而自損八百。我如此做,對否?錯否?」似在自言自語,又似說給張駿听。
張駿不敢答話,又听張茂說道︰「公庭,如若你知有人將y 以加害,你是即刻出手除之,還是裝作無視,暗下擬定對策,待彼方發難之時予以反擊?」
張駿知道張茂在自省對待賈氏叛亂的處理方式,特別是賈夫人遇刺之後,張茂深深地自責了幾r 。為此,張駿也深思了半晌,答道︰「佷兒年少歷淺,但想來叔父此為必有其理,佷兒不敢妄言。」
張茂知道他這佷兒還陷入其母遇刺的悲痛之中,然終究其因,與他縱容賈氏不無關聯,為此他暗下深深自責。但為政者成大事者不慮小節,行事須具果決手段。張駿乃涼州少主,將來必將承其祖父衣缽,必須懂得運用施政手腕,因此這一r ,張茂便決定與佷兒開誠布公地談談施政要領。
他清咳了聲,道︰「若草木之中,藏匿傷人蛇蟲,然其潛匿于深洞,打草不驚,即便將草木盡數刈除,也難能除盡;只能誘之出洞,暴于野,方能一舉去之。
賈氏乃武威世族,名望聲勢冠蓋姑臧,自你祖你父牧守涼州始,便存了謀奪之心。當年你父親礙于姻親之情,听之任之,反而遭其所害。為叔代攝涼州刺史,自認文治武略均不及你祖、父,而且身疾羸虛。為叔在任一r ,尚需諸族扶持,在你未成年之前,也不y 與賈族交惡。
然而賈族已根繁葉茂,武威豪強紛紛依附,篡奪之心r 漸熾長。為叔不意賈氏從漢霍光、梁冀之事,故謀應弈之策,以期漸而削弱其焰,然數r 前為叔獲悉西平郡守沫與賈氏圖謀奪涼的密報後,方決定震懾賈族。恰巧此際南城出現玄石讖文,你舅舅賈摹以為我已做出翦除其族的準備,故而鋌而走險,驟起發難。
為叔尚不知道隨其反叛的有多少世家大族,故而示之以弱,故意放棄北城防衛,引賊入城,果然引出了姑臧五姓和王朗。對于王朗之叛,卻全在為叔意料之外。」
王朗的反叛,其理由之一便是認為張茂對王氏的疏遠,還有一個理由是張茂沒有子嗣,若張茂死後王氏沒有可以依附的根本,這也是張茂心中永遠的痛。
張茂說著語調轉為低沉,顯出無限的惋惜︰「無論賈摹,還是沫,都是當世人杰,卻因與權力貪y ,致使涼州陷于內亂之中;此次叛亂,無論是叛逆部曲還是各營軍衛,損失的都是涼州的之人力。當今大敵虎視之下,涼州自折羽翼,真是得不償失啊!」
張駿也有同感,道︰「大敵當前,叔父不y 涼州內亂,只為敲打敲打賈氏而已,然最終之局非是叔父所願吧?」
張茂道︰「是啊,涼州如今外敵入侵。雖說攘外必先安內,但不論內亂如何結局,終歸是晉人之涼州,而外敵卻是要滅我衣冠!所以在此危急之下,為叔仍將宋孝宋悌之屯騎兵調往大沙河一線,不y 使涼州陷于內亂而助敵人可乘之機。」
說到此處,張茂深嘆一口氣,道︰「公庭,你需記住,我張氏乃大晉之臣子,專在一方,職在斧銊,上需保國,下以寧家。首以晉人之衣冠為重,切不可為胡虜所奪!」
張駿听罷,心中一震。
在古代中國能夠想到民族-矛盾才是首要矛盾的人,著實不多。這張茂無疑便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對于民族內部他的生死敵人,張茂並不是仇恨,雖然在這一場動亂中,張家也幾乎傷筋動骨,損失慘重,但他還是肯定了敵人的能力,也站在了應有的高度作了評價。听了張茂這番言語,張駿不禁對他這位叔叔大為敬佩。
今r 的叔佷對話,在以後的歲月里深深影響著張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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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r 午後,涼州刺史府對參與暴-亂的諸姓張榜公示,並傳檄河西︰賈族家主賈摹為首犯,被判腰斬,梟首示眾,其族沒籍,充配西域;周氏、李氏、姚氏、方氏、鄭氏家主為主犯,斬立決,其家眷部曲沒入奴籍;氏因沫、迕協從作反,其西平一族沒入奴籍,一並發配西域。榜文中對王朗的反叛只字未提,也算是對張茂岳父王博老年喪子的一種安慰。
同時對涼州各地軍政人事進行了調整︰
原西平長史唐熙擢任涼州護羌長史;原張掖郡守唐崧改任西平郡守;原永平令宗慶擢升張掖郡守。原安寧校尉張瑁遷任宣威軍越騎校尉;原水衡校尉皇甫該遷任西平校尉;張肅長子張任寧平校尉,原屯營督護y n鑒調任寧羌護軍,駐守桑壁。
張茂責令以張固的襄武軍為基礎重建涼州威虎營、營及驍勇營,隨張駿三騎沖陣的泰羅和慶薄寧塔,分別撥入驍勇營和威虎營麾下,各領一隊,听任調遣;對平叛中有功人員如永平校尉令狐ch n、宋氏等予以褒獎。
對姜聰的羌人部落、羅梯斯的驪靬部落各贈粟五百車、金三百兩、絹二百匹。允其在涼州境內z y u放牧,與漢人通商免交賦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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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興十年七月十五r 酉時許,姑臧城西北之十里亭。
一隊士兵正押解著一群老弱婦孺沿官道西行,這群老弱在官軍的皮鞭哨棒下,走走停停,不時回首,臉容愁淡,而眷婦孺子們則哭聲震天。
這正是姑臧賈氏所余部曲,在此次叛亂中,賈府j ng壯幾于殆盡,所余老弱家眷全部充配西域。張茂念其為長嫂舅族,特寬宥于七月十五r 徙程。在官軍的監押之下,所有人如失考妣,極為淒然地離開生長于斯的家園。他們將被一直押解去蒲昌海畔之海頭城,屯田戊邊,直至終老。
一輛馬車正四騎踏踏,疾奔于馳向姑臧城西北之十里亭的官道上。馬車兩側跟著四個侍從,車轅上鐫刻著「張」字徽標,這是從弘臧山馳出的馬車。趕車人是張駿的跟班小廝張裬,車內坐著張駿和丫鬟環兒,以及環兒抱著的小家伙鎬。
張駿表姊賈融,既是賈氏一族,也為氏一族,自是此次充配流徙之列,然鑒于其曾y 助張氏,特予赦免。然賈融經此巨變,已然心灰意冷,意與她姑母一道,入了海藏寺做了居士。而這個小家伙鎬,便自然而然需張氏扶育,成了張駿的「兒子」。
張駿此來賈府的目的,是應其母親賈夫人之命,趕于道口,向賈氏送別。張賈兩氏雖然生死相搏,仇恨深重,賈夫人雖然痛恨其舅族毒惡無情,但她身為賈氏女,從心底卻不願賈族便從此沒落,湮滅于西域茫茫大漠之中。
然律法無情,不以個人意願而易。因此,賈夫人所能做之事,便是使張駿代為送別,必竟張駿身上流淌著一半賈族的血液,其個人身份前往最是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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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安頭七,望逝世安息,望生者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