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願把心多放在這上面,純是自尋煩惱!恰又婆婆喬氏召喚,傳她過去有話要講。便由丫頭老媽子陪著,冒夜去正樓。
太太一向晚眠,此時正撥著一串佛珠獨坐,聞得走廓有聲,想是少女乃女乃到了,不料卻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翠官,是老太太遣來傳話,叫明天著人去喚三少爺回來。
喬氏曉得老太太近來發悶,自前幾日傷風後,臉色一直不好,壞在又給四爺的小姨太太勾起了心病,近來甚是惦記三少爺,成日念叨,此時夜半來傳話,必是一時起意不能安睡,以至于趕不及天明。
喬氏倒也不延宕,當下著老媽子去閔管家那里,務必明日喚三爺來家走一遭。殊料閔管家回說三爺下南洋了,走時在老祖宗那里請過安的,想是老祖宗忘記了丫。
喬氏一听,倒隱約想起這樣一件事來,看看已是靜夜,便暫時擱置沒有回稟老太太。回頭屏退丫頭老媽子,對已經等候片時的四少女乃女乃道︰「荷花池那邊寧靖罷?」
荷花池近來是月兒的代稱,因為那幢小樓建在荷花池畔,因此得名。
四少女乃女乃道︰「寧靖。」姨太太啖了四爺生肉的那樁事通沒有講,給太太知道,難免也就給四爺知道,剛進門便搬嘴,也就欠聰明!
太太說︰「姨太太要念書,你可曉得。媲」
她說不知。
太太搖頭嘆息,道︰「今晨四少爺來講這事,我倒愣了半天,這是天下奇事嘛!我通是沒話說,他卻笑說沒什麼,想是已經定心要允了。明是來給我商量商量,實際主意早定好了,只是怕傳到老太太那里不好交代,才來我這里過過明路的,也是自小我對他太寬了,如今一味胡來,全沒有半分懼憚。」
喬氏的口氣像是抱怨,其實哪里能拗得過她那四代王,已是默許罷了。
金鶴儀也深悉此情,倒說︰「隨他們去罷,我卻不計較這些。一個小姐身子來家做小,不稱心那是有的,四爺少不得要撮哄些時日,摘星摘月亮的,恨不得給她許下半邊天來也未必,攔阻也是沒用的。」
太太只是搖首,想這姨太太別是真應了老祖宗那句話罷,難不成又是一個杜明月?
落地座鐘的鐘擺剝剝有聲,金鶴儀見太太若有所思,也就不言語了,太太起臥的這間敞廳,醒目地置著一副猩紅的洋式睡榻,上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手邊的朱漆小幾經過改裝,作了臨時煙榻,對過幾上置著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嬌羞的水仙,此時正欲眠欲睡,以至于叫人想起那荷花池邊的人,大概也睡了罷……
荷花池畔夜風習習,月輪高高推在樹梢,秋蟲歇了,女敕蛙眠了,只有檐下棲息的夜鳥偶爾夢囈般呢喃一聲,小樓門廳外的壁角嵌著黑鐵鏤空的壁燈,光線如曦,幽幽籠著門口一方天地。
吳媽不曾眠去,一直操心月兒,恐她再生事端。
直至夜過三鼓,走至中庭,看看走廓深處的那間臥房,無聲無息的,倒不由口中念佛,想是安生了。
翌日吳媽亦是大早地起來,四爺出來用餐時臉色甚好,吳媽益發放下了一顆心。
伺候四爺走起,吳媽也沒有進去驚動月兒,前些時在林家本是戒了貪眠的習慣,今日卻又返了來,可是晚起就罷了,怎料她直至中午也不見出來,玉燈兒本待進去拾掇臥房,不想門卻從里邊反鎖著,吳媽倒有些疑心。
到門上喚說︰「月兒不饑麼?起來用過午膳再睡罷。」
月兒倒也應聲,聲音軟綿綿的,卻說不饑。
吳媽一發詫異了,又听她的聲音不是由床上傳來,倒像是在月台上,「這孩子!」
吳媽嗔一聲,遂叫玉燈兒到樓外窗口望上一望,莫非顧了看花,連飯都不要吃了麼?
玉燈兒去了一遭回來說︰「少女乃女乃看花是沒有,卻是洗了床單子,正在曬單子哩。」
吳媽道︰「燈兒可是大中午說起睡話來,床單子幾時用少女乃女乃動手洗來?」
是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養小姐,大件沒洗過,哪里倒要洗床單子!
可是吳媽剛說完,忽然就噤口了,仿佛驀地想到了什麼,拿起針黹再不說話。
可是玉燈兒哪里懂什麼,她十四歲,男女之事雖也隱約曉得一點,究竟是懵懂的,兀自喃喃道︰「床單昨兒才換的,少女乃女乃月事也不在今日,蹭著什麼了,要洗……」
她的話給吳媽打斷了,吳媽好生惱怒,斥說快去捉了大白貓回來,仔細竄到前頭大樓里生事。
玉燈兒倒愣住了,不曉得向來和氣的吳媽怎的就斥她起來,到底不敢再吱聲,走出去尋貓去了。
玉燈兒前腳出去,四爺後腳進來了,原本早間開拔去南京的,不想臨時有變,改到午後了,故午間回來用膳。
四爺還是過去習慣,進門便喚︰「映月,映月。」
吳媽說︰「月兒在臥室。」
四爺哦了一聲,去書房走了一遭,出來時夾著煙,又說︰「月兒呢?」
吳媽于是放下針黹,去門上喚︰「月兒,四爺回來了,出來吃飯罷!」
月兒不言聲,吳媽也不多喚,知道四爺免不了要回臥室,便不著一聲走開了。
四爺進門時,沒想到門鎖著,喚月兒開門,倒順當開了,人剛進去,門又啪地鎖了。
吳媽收起針黹入了餐廳,看看菜還不曾端上來,就囑咐廚娘說端上來罷,想是要來吃了,話剛落音月兒就不聲不響進來了,自然是饑得很了,早起也沒有用過餐,這都大中午了。
月兒臉子紅破了一般,只是低頭細細用餐,通不言語一聲,吳媽說四爺怎的不來吃吶?
月兒說他過一陣子來。
吳媽再也不問不言語,出去了。
玉燈兒抱著老來大的貓由甬道上回來,遠遠看見月台上的少女乃女乃換成了四爺,正在那里曬床單子,把那床單子又是抻又是抖的,好生忙亂!
這回她更訝異了,不過橫是沒敢再跟吳媽告訴。
四爺出來用餐時已是午後,廚娘將菜重新做了一遍,吳媽知道事情妥了,才叫玉燈兒去臥房拾掇打掃,床單子已經平平展展鋪在了床上,就像沒洗過一樣,玉燈兒懷疑自己原就看差了。只是往近處細看時,才發現布稍上還有些微濕意。可也不曉得這是做甚麼!
四爺是午後起動去南京的,少女乃女乃又在床上眠過去了,玉燈兒在中庭給吳媽認針,不曉得吳媽什麼意思,繡得是一副大掛件,上面是一個白胖大女圭女圭,沒有穿衣服,光著,手里捧著大金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剛剛午後繡好了,說待少女乃女乃醒床後掛到她那臥房。
誰知末後去掛,卻給少女乃女乃紅著臉惱了,少女乃女乃說不要,吳媽好聲勸她,說林家太太吩咐繡的,為是邀個彩頭來著。
爭執間,外面有大腳老媽子來喚,說靜小姐來了。
少女乃女乃丟開那彩繡出去了。
出來後,原來不單單是靜小姐,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也在,是來喚她去看話劇的,月兒微笑說好,簡單換了件旗袍,一道出來了。
靜小姐剛升入聖約翰大學就讀,因是父母皆在北平,不放心女兒住讀,將她安置在祖母身邊,在戎公館拔了一處閨房,權且住下了。
學校今日話劇公演,本是單約了小姐們前去觀看,臨行時想到四少爺前日囑她們多與月兒一處走動,便來喚她同去。
許是同齡易相交,幾個人一路融洽,頭前尾後問詢個不了,車到大學時,已是和睦如姊妹。
進到學校大禮堂後,滿堂男子向她們齊刷刷望過來,花里挑花,馬上就從群星中找出最明的月亮來,灼灼的眼光叫月兒低下了臉。
六小姐心想,往日這種眼楮是該盯向七丫頭的,今兒卻變了。
七小姐並不嫉妒,笑著捏了捏月兒的腕子,「瞧,前面第三排,是靜丫頭給咱們佔的位子。」
一行人向那里走過去,剛落座,台子上便起了樂聲,話劇正式開演了。是外國版的‘娜拉’。
本來月兒為周遭的眼光所拘,甚是心上不專,怎知後來什麼都覺不得了,待‘娜拉’摔門而去時,學生們激動不已,她卻顫顫地哭了,一個弱女子,沒有任何財產,沒有任何地位,但是她拒絕繼續做丈夫的「玩偶」,毅然出走,多麼偉大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