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子弟的少年老成不同,戎老爺可是一位盛年風雅人物,唯其不顯著迂老,倒十分精壯,至今仍是處處受婦人歡迎的一位爺!其行事風格是霸道中又可以隨和的,並非完全的武人粗俗。
月兒隱約也听過此類說法,只是由不住心下忐忑,渾是一點都放不開。快到主樓時,心上更是惴惴然,來戎公館也有數月,她向不曾進過主樓,戎老爺排場大,便是官邸大樓,也在門廳兩側設著雄赳赳的馬弁站崗,等閑是不得進入的丫。
她本來膽子細,此時更是心慌,低頭進入大廳,大廳像市政公署的大殿一般敞闊,行了好一時才到得一扇高大的柚木門前,吳媽教的那些禮節,已經是數月之前的事,通是忘記了,也不曉得該當怎樣稱呼,呼爹總是沒錯的,待米四退去,只她一人進入中庭後,心中煞是無措,也不敢抬頭看人,走到當地,乖乖巧巧伏在地上,貓兒一樣輕輕磕了一個頭,怯聲道︰「月兒給爹磕頭。」
真是我見猶憐啊,戎敬裁本是滿面威嚴,這當兒也緩和些了,見這孩子雪白干淨、楚楚一團,不忍苛責,換了腔聲道︰「來家住得還慣吧!」
「還慣。」聲音蚊蚋一般,戎老爺更板不起臉來了,見月兒仍跪著,叫她起來。
她起來,只往上看了一眼,看見老爺養著一部時髦的胡子,左右兩撇硬硬的向上翹著,一副舊軍閥的派頭,月兒不由就有三分害怕,听到老爺說︰「各家有各家的規矩,在戎家做婦,與姊妹親眷解悶罷了,斷沒有出去讀書的先例。」
她低著頭,說︰「噯。」聲音很低,近乎無聲,惟命是從的樣子。
老爺說︰「如今社會,婦人在外面交際娛樂不算什麼,跳跳舞進一進電影院這都小可,單這讀書不成規矩,免不得招人閑論,最是不當!」
「爹說的是。」囁囁嚅嚅又來了一聲爹。
其實她是不懂做姨太太這方面的禮儀,戎老爺自然也曉得是這個緣故,不知者不罪,所以這也就是歪打正著,這一聲聲的爹倒叫老爺覺著孩兒般的,頗是懂個事體媲。
這般乖覺,倒叫戎老爺有些不過意,回頭對閔管家說︰「這孩子倒也甜甘!」
閔管家說︰「是,是。」
老爺背著一雙手,又問今年幾歲,記得三爺大她九歲,還不及幾個小姐的年紀,再看她縴弱不勝衣,仿佛還是父母呵護下的嬌兒,這般伶俐,倒也可憐。
又說小姐們會按鋼琴,你學著什麼特長沒有?
月兒還不知怎麼答好,閔管家就在一邊說會下棋,四爺從來贏她不過。
老爺笑了,道︰「四少爺讓著她罷了,你當四爺真贏不過。」
回頭又捻著胡子想了想,問在哪所學堂念書,念些什麼?
而不等她答話,老爺又說念化學文藝什麼的都是大無用!女人家念了書無非要能叫人看出來,那就一定要學幾句外國話。問月兒學了外國話了沒有,不要象五小姐,念上十多年書,回國買船票還買到意國去,生生倒換了七個翻譯員才回得家來!
月兒答說︰「小時隨父親在日本國,會說日本語,現在學了英語。」
戎老爺捻著胡子贊許地點頭,說︰「我知道林公學問大得很,你這個伶俐勁兒也差不了!」
轉而又對閔總管說︰「現在願意讀書,倒也是個上進的心思!」仿佛是在向閔總管征求意見,
閔總管說︰「是,是。」
「那就念罷,」戎老爺這句話倒來的突然,月兒心下一頓,听老爺繼續講話,戎老爺純北平口音,說︰「跟七小姐一般兒大,禁住不讓你念,你也不歡喜,處處檢點些就是了。」
見她仍有怯意,叫她與小姐們好生相處,放心玩耍,不必太拘著。
閔總管將袖子一抖,夸張地替月兒大大作揖,說老爺真是開恩。
月兒也意外,從中庭出來後還怔怔的,沒想到老爺這般開通。但她也憂心,想自己其實還哪里有臉上學,前些日學校召開懇親會,斷沒想到被戎長風知道了,結果那天來的都是父母尊長,獨她來的是丈夫,一身戎裝,正襟危坐,那麼大的一位高官橫空而降,駭得校長腿都軟了,簡直轟動全校。
他自己後來也說這是有生以來干的最率性的一件事,話是說的好听了些,其實自己也曉得干了件費思量事件!
明知他是故意,那天回來月兒趴在沙發扶手上大哭,斥他沒有干不出來的事,又氣吳媽嘴多,跟他念叨什麼懇親會。
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听了,無不覺得滑稽,但又不好說別的,只勸說︰他也是圖好!又勸她快不要多嚷,傳到四少女乃女乃那里,沒得就打翻醋瓶子。
七小姐說︰「你之砒霜,她之甘霖,四爺對你好,你不稀罕,但別人照樣會恨你,所以凡事你只放在心里便是,切不可叫別人的眼楮看了去,反倒給四爺添亂。」
三位小姐因為皆是庶出,人情世故上分外有些閱歷,說的確是不無道理,這種話吳媽也每常提醒她,她不是不懂,可別人都當戎長風待她好,實不知他操的心全不是好心。當初允她讀書只是一時撮哄,而如今時日久了,無不擔心老祖宗那里交代不下,勸她退學那是行不通,情知她最怕給人曉得自己是姨太太學生,才故意為之,是迫她自動退學的打算。這種心機,她再沒有能夠猜錯的。
實在恨的肉顫,到現在想來依舊心上發堵,由老爺那里回到荷花池小樓後,喚來听差叫小玳瑁的,拿了信箋差他去給四爺發電報。
旁邊的吳媽一听發電報,停下了手上的針黹,道︰「你這孩子,電報可是隨便拍的?沒得讓四爺擔心,以為家里出了大事!」
月兒不聞,把電報內容撰好,妥善叫小玳瑁去發。
小玳瑁應下去了。
吳媽見她任性,也沒轍,說︰「別要搗亂罷,擾了四爺的正經公務倒不好!」
當然吳媽也是嘴上這樣說,伺候四爺一年多,多少也品出來了,四爺便是再看重月兒,也不有叫她擾過公務的時候,有閑時是另一說了,但若手上有公務,那便整個人都像失蹤了一般,非是出了大事急事,是斷不會破例放下公務來顧她的。
吳媽問︰「又生出什麼事來?至于拍電報!」
听她說是要換學校!吳媽嗔怪︰「前兒說是不念了,今兒怎又變卦了?」
吳媽不是嫌她上學不好,只是見不過她那身學生打扮,這戎府從上至下沒人瞧得過她這身打扮,私下頗多微詞,只是礙于四爺,沒人太敢指摘罷了。她自己卻不開竅,一任我行我素。偏四爺又一味圖省心,勸了她幾次不見效,也就由她去了。
吳媽嘮叨︰「叫我說,念書念書,越念越輸……娶你來家,四爺可也大受累,女人家圖個安穩罷了,怎的就不愛叫人省心……」
吳媽也是深悉四爺待她不薄,叫她委屈做小,四爺自然很有愧心,所以如今是一味從寬,通不給過她一個高聲大氣,便是偶爾拌嘴,也不過是個浮泛意思,並不曾動過真氣。
這在男人家的行徑里,本就是難得了,吳媽勸月兒不該跟他拗,著急弄冷了人心,倒無可挽回。
此話自然無用,月兒的心已經是與戎長風背道而馳,隱隱覺著自己與戎長風像在暗中博弈,戎長風對她實行的是懷柔政策,而她實行的是不抵抗政策,總有一天要見分曉!
也許人是有預知能力的,冥冥中她總是有一種疑影,戎長風的種種溫存都太不符他的秉性,有時候對你太好,倒仿佛有個陷阱等著你似的。
當然,這種感覺她並不確切。
戎長風回來是在三日後,因在院外遇到金鶴儀的陪嫁老媽子趙媽,知道不去正室那里露個面會生閑氣,故先去東樓換了衣服,喝了一茶出來。
到了月兒房里,吳媽說月兒同九小姐听戲去了,留話說吃了館子才回來。
戎長風看了一會子報紙,也不見月兒回來,著玉燈兒放了洗澡水,兀自去洗浴了。
由浴室出來,听到外面問︰「他回來了?」
隨著話音,人就進來了,穿著一件水紅綢小衣,周身滾著蔥女敕的綠邊,梳著女學生的短發,額前月牙兒似的一蓬劉海,白白臉兒,溜圓的黑眼楮珠子,天上掉下來的一般,戎長風看見,一手扯了過來,便摟住在懷里,把鼻子湊著她的臉,道︰「哪里跑來這麼一個小姑娘?好香的臉。」
(原計劃周末出兩更,結果手頭有事,那麼爭取周一更新一萬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