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丫頭牽五小姐手讓她上座,月兒去對面跟七小姐坐下了,七小姐移臀給她騰了騰位置,向五小姐插話道︰「五姐姐莫要說這些了,說說近日可又有什麼好去處帶我們玩。」
這個家里,五小姐與七小姐最是兩位個性中人,尤其五小姐豪放,一位大家小姐,卻頗有男士風範,是最不懼世俗的一個人,月兒第一次下舞場便是她領去的,她的好地方多得去了,小姐們最是歡喜跟她神游。
五小姐說︰「倒是又有一處寶地,不過月兒去不得!丫」
在這個家里,月兒是個異物,自來就不要小姐們喚她姨太太,俱呼月兒罷了,有一次給四少女乃女乃听見,說真是亂套了!不過也就一笑置之,並沒有說什麼!
月兒詫異,問︰「是個什麼地方,怎的就不許我去!」
五小姐先沒說話,打了個哈欠,一只柔荑輕輕一抬,身邊垂手立著的丫頭三三便會意,打開懷里抱著的銀練錢袋,雙手顫抖地取出銀光閃閃的煙盒子,因為渾身透濕,冷得只打哆嗦,兩手顫抖地由煙盒子里取出一支極細的外國紙煙,給五小姐奉上,又劃了火柴去五小姐嘴上點燃,兩手通紅,抖得很厲害,靜丫頭看不下去,說,「菊子快去帶三三換件衣裳來,瞧她冷得!嘴唇兒都紫了!」
五小姐也擺了擺手上的煙說去罷,三三福了福,隨彩鳳出去了。
五小姐優雅地夾著煙支,吐出一口煙霧,先對七小姐說︰「不許對太太講!」是只她吸煙的這件事。
七小姐說︰「我幾時那樣嘴多!媲」
五小姐笑笑,這才開始回答月兒的話,她道︰「講的是警備司的俱樂部,俱是社會名流與軍界人士,羅副官就去過那里,若帶你同去,給四哥知道準得罵人!」
月兒一听這樣,道︰「是去不得,回頭頑是沒頑成,倒攬他一筐淡話!」
靜小姐插口道︰「常見報紙上說,蔣先生發起新生活運動,打擊奢靡之風,禁止公職人員跳舞,怎的警備司倒有了俱樂部?」
五小姐說不清,只說︰「既然有,自然有個道理!」
靜小姐道︰「四少爺也去那里消遣麼?」
五小姐說︰「有應酬時自然也去,不過是少些!」
在座都曉得,他現在的官位,已堪稱滬上三巨頭之一。向來官高位重的人,無形中就要愛惜名譽與影響,生活作風上也就免不得有許多節制,除卻名流晚宴,等閑舞場自是不便出入的。
靜丫頭想到此處不由說︰「做了官的人究竟是有得好處!」
五小姐說︰「罷呀麼,那算什麼好處!你不見四女乃女乃如今有多端莊麼?不那麼著,走出去便壓不住台,瞧著也就不像高官太太!年輕輕的,干嘛那麼不自在!我卻嫌那些個麻煩,身份地位是有的,但是總那麼端著,也就累了些!」
誰也沒搭這個茬,月兒就說︰「既是四爺不大去,那麼我去也沒什麼,只要別遇上羅副官。」
五小姐說︰「那位羅副官倒也不是常去,只是在那里邊有個‘好人’,八成兒還要娶回家的。哎,羅副官有家室了麼?」
月兒說仿佛是有的。
靜小姐不關心什麼騾副官驢副官,打斷她們問道︰「四少爺也跟別人跳舞麼?」
「跳舞算什麼事!如今社交公開,自然跳呀!」
「那……」靜小姐似乎要問什麼,卻看了眼月兒,沒問出口,拐彎說︰「男人去風化之地久了,可是要染上壞習氣,月兒你該管他一管呢。」
別人一听,都笑了,七小姐笑斥道︰「倒好像四少爺也有叫別人管的時候!他不管別人就夠好了,不是我說。」
月兒對此話一笑置之,故意說︰「叫四女乃女乃管他好來,我這樣一根蔥似的弱小,拿得住誰來?」
五小姐笑罵了︰「狗!駱駝倒大,鋼針倒小,一針扎下去,拿得住住的!」
一邊說,一邊大家笑得花枝亂顫,門外有腳蹤聲,只听有人壓著嗓子說︰「三三、三三,八爺叫你去裝煙,你走得開麼……」
不等話畢,屋里的五小姐就斥出聲︰「三三回來!」
三三連忙進來,五小姐道︰「蒜大的東西,橫是不成器,放著那麼多燒煙的不使,巴巴兒來喚你去裝煙,你手上有蜜是怎的!不許去!」
月兒和靜丫頭對視了一眼,想到之前園子里的事,都默默移開了眼。
五小姐又叫外頭的人進來,外面一個大腳丫頭提著濕漉漉的傘,低著個腦袋瑟瑟地移進來,五小姐劈頭劈腦給了一頓好罵,沒好氣地打發去了。
這一來眾人甚覺掃興,覺著五小姐什麼都好,唯是待下人不善,同沒個大家小姐的和氣勁兒。小姐們各各要歇了,五小姐也就起辭回去。
月兒同九小姐入了里間的銅床上歇息,那大銅床輝煌奪目,床上掛著湖水色秋羅帳子,用銀帳鉤掛著,床上面鋪著四五寸厚的虎絨春秋毯,疊著一條水紅綢被和一條蔥綠綢被,通像她過去在父母家的閨房,看著就舒心。
她除了里衣臥上去,丫頭菊子替她搭了水紅綢被子,本來闔眼就要眠過去了,怎料七小姐和靜丫頭在隔壁廂嘩嘩笑起來,過一時,靜丫頭穿著長及腳踝的睡袍撞開門跑了進來,一面笑跳著一面叫︰「九妹、月兒、快救我……」
話沒說完,七小姐捏著粉拳笑罵著追進來,循著靜丫頭的胳肢窩搔個不停,靜丫頭觸癢難耐,直是討饒。月兒跟九小姐好容易才勸開來。
原來,靜丫頭方才拿司馬小樓打趣七小姐,不小心說了一句極臉紅的話,把七小姐羞得無地自容,倆人因此笑鬧起來。
月兒一听是這個緣由,就笑道︰「七丫頭總賴別人提司馬小樓,其實心里還不知有多願意呢!」
「好哇,你也學得這樣壞了!」七小姐一面說著,一面就雙手上來向她兩肋下亂撓.月兒最是懼癢癢撓,給她一陣亂撓,直笑的喘不過氣來,口里求饒,靜丫頭幫著拉勸,饒是如此,也給七小姐撓了個解氣方休。
總算攆了七小姐和靜丫頭出去,月兒和九小姐方才安臥。
外面雨聲淅瀝,月兒倒給方才那一鬧走了困,睡意全無,耳中听到九小姐也醒著,她問︰「司馬小樓什麼樣子,總是听見這個人,卻從來不曾見過。」
九小姐說司馬長的倒也還好,不過他是滬上四公子之一,聲色犬馬,有名的公子,七小姐跟他接近,必是要有的苦頭吃。
事情真讓九小姐說中了。未出半月,七小姐跟司馬小樓便黃了。
是戎長風由南京回來前的那一夜,她與靜丫頭同寢,待要睡下,七小姐同九小姐來了,進門踢了鞋子便向床上躺下去,倒不像平日里的笑意盈腮。
靜丫頭詫異道︰「怎麼了?敢是身上不好麼?」
見她懶懶不待答話,又問︰「再不然是跟司馬鬧氣了?」
九小姐忙使眼色叫她別說,卻給七小姐一眼掃見,半寐著一雙眼笑嗔九小姐鬼祟,超然地說︰「哪里還有什麼死馬死驢,早拖著韁繩給人牽去了!」
原來,司馬小樓已經跟任黛黛任小姐好上了。
事實上,司馬早前就已經與任黛黛打的火熱,無人不知的事,偏只蒙她一人在鼓里,近日也是巧合,忽然撞破了,氣了個掙,想著尋司馬的後賬,叵耐又慮到自己女兒家一個,給人知道了也不體面,究竟後來氣不過,要跟司馬討個說法,孰知竟連司馬面影子都模不著,憑空蒸發了。
自然曉得是在有意避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卻也無可如何,暗地里也曾掉眼淚,只是平素剛強慣了,在人前就死活不肯示弱,此時她依舊口氣淡淡的,絲毫听不出失意。
月兒疑惑︰「倒看不出你難過來!」
她哼了一聲,道︰「我難過?為了他?不值!」
七小姐告訴月兒說司馬小樓跟誰都沒有長性,「你們瞧著,過不了幾時,任黛黛準給他踢開了。」
「還有,」七小姐放低聲音道︰「喬小姐才虧呢!被他……親過嘴……」
話一出口,幾個人全臉紅了,齊說︰「真夠缺德的!」
七小姐說司馬出了名的愛玩兒、會玩兒、花街柳巷風化之地無所不去。「所以說我才不難過,不過是不服氣!哎——」七小姐忽然叫道︰「有了!」
「什麼?」靜小姐和月兒齊問。
七小姐從床上坐起來,興奮地說︰「柔情勝水吶!」她莫名其妙地呼出這樣一句,然後把眼楮直直地照月兒看過來。
眾人都看她,一臉詫異。
「他最是著迷柔情勝水的女子!他總這樣講來!」
听著的人都莫名,說︰「那又怎樣?」
七小姐哼的一聲,道︰「他玩弄女子,咱們就不能頑他一頑?」
地上的人都怔住了,這可了不得,從來只有男人家去外面玩的,可斷不听過女子也去頑,還是去玩弄男人!
「怎麼玩?」三人齊發問。
「給他找個柔情勝水的女子治他一頓?」
月兒說︰「什麼樣的女子才是柔情勝水啊?」
「你啊?」
「我?」
七小姐忽然撫掌大樂,「對呀,你就是柔情勝水的女子,看你的眼楮,水汪汪的。」
「壞人!」月兒啐她,「虧你不害臊,想出這等事來。」
九小姐和靜丫頭摟在一起偷笑,七小姐卻絕不是玩耍,正色道︰「我是說正經的呢!」
說著,她給幾位親密女子細細剖來,把靜丫頭和九小姐說的好不痛快,齊說可行。獨月兒說使不得使不得!
不過口上這樣推拒,到底心里覺得好生新奇,不免也是蠢蠢欲動。
「只是不要被家里發現才好!」九小姐道。
「那是自然,」七小姐道︰「首先就不能給六小姐知道,乖乖六小姐,心眼太多,總是顧慮這個顧慮那個,最煩她那份優柔!」
靜丫頭回護說︰「哪里,她不過是想的周到些。」
七小姐不談她了,說正經的︰「其實咱們什麼事情能讓家里發現過!上次請滬美生被人發現了?還是去四馬路溜達被人發現了?」
滬美生是當紅的一位角兒,是五小姐某次心血來潮,攜她四位冒充天津來滬走親戚的小姐,請滬美生在館子里吃過一次飯。五小姐因是太太帶大,勝似嫡出小姐,自然比她們這些庶出缺少顧忌,加上性子又實在淘氣得出格,所以沒有不敢玩的事,而四馬路也是五小姐慫恿她們去的,四馬路是上海有名的花柳之地,她們跟著五小姐化了妝去溜達過,還險些被當做妓女調戲。
說起這些,三人又是好一陣笑,七小姐趕緊把話題拉回來,問月兒成麼?
只是月兒說︰「我柔情勝水麼?四爺說我是一頭小母狼來!」
靜小姐走過來坐到她身邊,笑說︰「這樣子人最厲害,有人說你柔情勝水,有人說你小母狼,兩種角色加起來,那還了得,不把司馬小樓治死才怪!」
月兒推她一把︰「去,別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