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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吵架她是忌不了,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其實她吵出口的同時已經著了戎長風的道,事實上每使一次氣,每吵一次架,就跟他近了一步。
這個她不懂!
所以戎長風常說她是‘小聰明’,而他是‘大智慧’,小聰明是斗不過大智慧的。
…丫…
此時西天彩霞絢爛,氣溫漸覺溫柔,午後的毒熱一過,人人都格外精神些個。
小姐們搖著團扇、軟語細言,十分閑在媲。
而同樣是妙齡女子,下榻「八音竹園」的三公主卻寂寥無趣。
沐浴一番之後,三公主抱著一只叫‘珍妮’的雪白的毛毛狗信步走出洋房,放眼一看,綠樹流披,滿園翠色,好個清爽之地。
來時在汽車上听仰倪少爺說這‘八音竹園’有半個皇家園林般闊大,此時望去,竟真是漫漫綠無垠,汪汪花如海……
閑步至後院碧水泉時,回首一望,竟記不真來時路,對此倒也不憂,雖然不曾帶丫頭出來陪伴,但是遠近兼有園丁點綴,不愁返不回別墅。
獨自繼續漫行,听著淙淙泉音一路向里,先是一帶叢林,又見一汪清溪,溪上一道竹筏,對岸兩把竹椅,僕婦席地編著竹管、園丁傍溪撐著竹排,極目遠眺,竟又是竹林深深。
這才想起來,這花園本就叫做‘八音竹園’,顧名思義,竹,才是這園子的主景。
果然,放足而行,遠近皆是汪洋般的竹林,一腳踏進去,立時有一股沁人爽意拂面而來,頓覺紅塵蕩盡、疲勞無蹤。好一個清涼世界。
風過竹林,蘇蘇有聲,她不由輕輕闔上眼楮,體味清風拂面的清洌纏綿。
可是隱約的,有朗朗笑語人聲穿水渡林而來,抱著‘珍妮’循聲走去,卻見林深處有一重花瓶式角門,由門而入,先是彎彎曲曲的花牆走廊,轉彎不下五六回,才現一汪池塘,池內一泓碧水,鏡子一般清亮,繞過池塘,又是一座八角門,轉過此門,才見一座朝南的水閣。
水閣三面開窗,人語更加清亮。
她抱著珍妮上前,款款伏到窗檻上看去,才發現這水閣只是一道做成竹窗式樣的屏障,里邊並非屋宇,竟仍是漫漫竹林。
只是此竹林非彼竹林,是經過人工修葺的,顯得干淨明亮,竹林中央闢出一方綠地,三位男士席地而坐,高談闊論。
她遠遠望著不能看清面貌,但大致辨得清上首是一位黑衣外國人,左首是一位黑衣中國人,右首較為明亮,乃一襲白衣,雖眉貌不清,卻也看得出俊逸非凡,仿佛一位白衣秀士。
正眯眼細細瞅,那白衣人忽然一頓,仿佛覺出周邊有異,立刻轉臉,照直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這一看,讓三公主怔住了。那張臉,驀然讓她仿佛看到法國經典電影里的那類不食人間煙火、卻又魅力四射的男士的臉。
白衣秀士仿佛跟另外二人說了句什麼,起身向她而來,近身時,問︰「是誰?」
她有些出神,呆呆道︰「是泥泥。」
「妮妮是誰?」
「是吳庭芝的女兒。」
空間里有一陣靜音。
後來他說︰「失敬,吳小姐!」
可是她說︰「那麼你是誰?」
對方沒有說話,後面有腳蹤聲踏著竹葉向她走來,並喚︰「四爺。」
回頭一看,是羅副官。
羅副官匆匆跟她點了個頭,然後向白衣人立正敬禮,說︰「報告四爺,吳夫人意欲住在軍方地盤,因為是臨時決定,沒有聯系到您,屬下……」
白衣人說︰「沒什麼,帶吳小姐去吧,這里曲折,仔細吳小姐迷路。」
羅副官馬上立正︰「是!」然後說︰「吳小姐,請。」
三公主見白衣人背操了手就要離開的樣子,不甘心,月兌口就問羅副官︰「四爺是誰?」
四爺正要走,但見羅副官搭不上話來,便索性道︰「四爺是戎長風!」
說罷,去了。
……
三公主一動不動,身後的羅副官等了一時,後來終于說︰「吳小姐,請。」
三公主這才仿佛回神,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一時,可是忽然的,她給他來了燦若春花般的一笑,然後昂首走了。
羅副官怔了一下,仿佛這時才意識到沒有戴面紗的三公主是位極美的女子,一對吊梢眼下是挺翹的鼻子,面相雖是高傲的,不過眼神里散著一股天真,緩沖了那份倨傲。尤其剎那露出一笑時,眼梢向上一揚,簡直靈異。
沿竹林小徑向別墅返回的路上,三公主總算想清了戎長風是誰,她問身後隨行的羅副官︰「你們四少女乃女乃明日參加晚宴嗎?」
羅副官說︰「不巧得很吳小姐,四少女乃女乃受了腳傷,明日不便赴宴!」
「哦……」三公主說,「我們認識。」她一面說著一面輕靈地走著,她的走法是外國少女的走法,腰肢不扭也在扭,並且一只手總要去逗一逗路過的竹葉.
仿佛竹葉是只小鳥,她美麗的白手隨意挑`逗它們一下。
羅副官戎裝筆挺地隨在她身後,感覺有些辨不清這種女孩的國籍。她梳的是外國式卷發、穿的是路易十四時期的宮廷長裙,上身緊而窄,腰身收成細細一束,下面卻忽然膨脹,以至于造成臀部夸張地翹起來的視覺效果,裙擺上面有大量褶皺和花邊,點綴著無數絲綢打成的花結。非常華麗。
羅副官從後望去,就簡直有些眼花。
這種衣服,只在外國名畫中見過。
三公主第二天見到戎長風,就是這副打扮,以至于戎長風隔著宴會殿堂看見她時,以為看見一只昂首挺胸的天鵝,上細下粗,並且高高撅著臀!
她其實是最後到場的,由一群年輕人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而來,步入宴會大廳時,第一眼就望到遠處正與母親吳余碧華交談的戎長風。
許是宴會大廳太過龐大,以至于她覺得與他仿佛是隔著曠野般遙遠的距離。
在母親吳余碧華的目光召喚下,她走了過去,吳余碧華介紹道︰「這是小女。這是戎四少爺。」
戎長風說︰「幸會。」
她說幸會,抬手用指尖踫一踫戎長風伸出來的手,算是完成握手禮。
戎長風說︰「上午去拜訪吳夫人吳小姐,恰吳小姐出去了。」
她曉得,上午他去盡地主之誼拜訪時,她恰恰又去了昨日竹林,因而錯過了。
這時候吳夫人望到了一位外國舊友,于是向戎長風點點頭,手持高腳杯去與舊友攀談。
吳夫人走後,三公主說︰「四爺是德國學的工兵?」
戎長風怔了一下,倒不為德國履歷一事,而是她稱他為‘四爺’。
「客氣,吳小姐!」
「不是客氣,我知道全上海都稱你為‘四爺’。在上海,‘四爺’比戎司令更響亮!」
他倒不解,不明白吳小姐倒怎樣曉得這樣清楚!
吳小姐知他心中所想,不動聲色地一笑,她怎麼不知呢,昨晚她就將他了解了個大概——
祖籍北方,少壯派,時下最年輕的軍界大要,除卻淞滬警備司令部而外,他主持的涉密機構在華東華南可謂是一家獨大、手眼通天;
生活方面︰去年成婚,成婚之前有一外室,乃是其兄三少爺的未婚妻,目前已經娶回家中做妾;外室之前有過一位戲子,乃滬上名伶,目前已經分開;至于戲子之前,都是消遣解悶的浮花浪蕊,不值一提。
所以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有一妻一妾。
她心中想著,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回頭看著偌大的舞廳說︰「上海不愧是東方巴黎,這樣華麗的地方,恐怕法國上流人士也少見。」
戎長風看了看舞池,說︰「是費了些心思。」
面前的場地奢華明艷,是一座宴會大廳與舞廳的結合體,最顯著的是大廳內雕有二十幾尊白玉人`體塑像,均是意大利雕工,一對對舞者環繞白玉雕像回旋起舞,衣香鬢影、流光瀲灩,不是名媛紳士、便是中西貴冑,出席者皆是社會名流……
戎長風啜了一口手中的紅酒,他今日身負要務,因此心思並不在舞會上,然而三公主仿佛看出他的狀態,說︰「四爺不請我跳支舞麼?」
他眉峰一抬,心想這到底是給外洋浸透過的女子,直性!
將紅酒放到侍應生托盤後,他十分紳士地與三公主滑入舞池。
三公主身體輕盈,在他懷里仿佛一只無骨的鳥,叫他不由地想起了月兒。
三公主覺出他有一瞬走神,說︰「四爺或許不知,我與金鶴儀金小姐認識。」
四爺先是沒有听到,後來明白了,溫和地低下頭看她,說︰「嗷?」
他倒不知四少女乃女乃認識吳小姐,他向日忙于公務,與金鶴儀交流很少,這些閨間瑣事更是不曾涉及。
不過他問︰「吳小姐與鶴儀同齡?不太像!」
三公主注意到他稱少女乃女乃為‘鶴儀’,不算不親切,但是比之通常所用的‘內人’二字還是有些異樣的感覺。
三公主說︰「我小她三歲!」
四爺說,「好年紀。」
「倒仿佛老年人講出來的話!」吳小姐說。口氣忽然就仿佛認識十年之多的樣子。
四爺心中一頓,有些不太習慣這種口氣,而吳小姐卻又說︰「听說四爺前些日子受了傷?」
「是的。」又說︰「剛出院。」他覺出自己答得機械,也覺出他們的談話似乎逐漸要超出初識之人的談話範圍,他說︰「吳小姐,上海的氣候還習慣吧。」
吳小姐覺出他這句話意在往開拉距離,抬頭看著他,久久不作回答。
覺出異樣,他低頭,卻撞見她水滴滴的紅唇。
……
他不著痕跡地抬起了頭,此時是慢舞,並不適合他這種忙人。好在樂聲很快止了,走出舞池後,仰倪少爺雙手分別拿著紅酒迎了上來,後面隨他一起走來的是36師黃師長,四爺把吳小姐交給仰倪,與黃師長握手寒暄。
仰倪少爺遞一杯紅酒給吳小姐,二人一面品酒一面說話,爵士樂響起,仰倪少爺將紅酒交給侍應生,向她伸出紳士之手。
到底盛情難卻,三公主略頓了頓,還是將手放了上去。一個側身,一個旋轉,二人轉到了舞池中央。
而她的眼楮始終在尋覓四爺的身影,終于遠遠望見了,他正在與母親吳余碧華以及市長太太說話並且握手。有些不對!看到他們握手,她驀然覺著倒仿佛是做辭要走的樣子,恰這時舞步旋轉,一個大旋,她看不到他了,再旋回來時,人已不見。
一曲終了,遍場都沒有了四爺的身影,半小時後終于望到羅副官在大廳門口巡視保衛工作,她大膽地走過去。
羅副官見三公主過來詢問四爺,心中有些異樣,不過還是告知︰說四爺已經由車站出滬了,掛專車去了北平。最快七日後歸滬。
三公主幾乎沒有掩飾她的失望,轉頭便走掉了。
這一天三公主是提前退場的,知女莫若母,吳夫人想是已經洞悉其心,她中場離去時,雖是失禮,但也不好當著外人說教,給市長夫人解釋說想是水土不服,身上有些不適,提前告退了。
舞會散場是夜里九點鐘,吳夫人回到「八音竹園」,本是先要去女兒房間的,不知為何又忽然改變主意,轉身回了側廳,去盥洗間簡單洗浴一遍出來,穿著一件條紋紫綢浴衣,不曾系帶,松松合在身上,由煙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煙,擦火柴吸著了,便靠在睡榻上,望著天花板,兀自想心事。整整把一根煙卷抽完,她才慢慢起身,對鏡子掠了一掠頭發,重新撲了一些粉,然後由老媽子陪同去三公主房間。
三公主正在浴間沐浴,留聲機放著瓦格涅的交響樂,格架上有一份報紙,吳余碧華拈起翻了翻,看到戎敬裁的油印照片,養著西方人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想是用膠水捻過,直挺挺翹起。簡直看不出絲毫老態,完全不像年過半百之人。
這時候听到身後的浴間門開了,吳余碧華頭也沒回地屏退丫頭老媽子,看著報紙道︰「泥泥,你讓曉農調查戎四少爺,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做什麼呢?三公主知道母親要問,是有準備的。但是當下她沒有說話,雙手托住自己剛剛洗過的頭發,去床頭取了發網給它一裹,頭發高高砌在頭頂。
「無須我說,你也知道,戎四少爺有家室。」吳夫人向沙發走去。
「有家室也得離掉!」
平地起悶雷般的,空間里就出現了這樣一聲。
吳夫人一驚,驀然駐足。
女兒卻若無其事,在衣櫥上的鏡子照了一照臉,用手將鬢發理了一理,又把背對著鏡子,回過頭看看後影子。
吳夫人想是氣極,反倒平靜了,說︰「偏有你這種傻孩子,你當世間男人同女子一般愛感情用事麼?」
吳夫人在沙發上坐下,擦火柴吸了一根煙,「離婚?有那樣簡單?太太懂政治懂經濟懂外語;姨太太身家清白絕色美艷,放著這般齊人之福不享,倒肯是散伙重娶麼!」
「不散也得散!」
又是簡短而毫無道理的一聲。
身後的母親幾乎有些維持不住貴婦人的雍容,柳眉驀然倒立,可是三公主不懼,她已經做好斗爭的準備,
是的,不散也得散!昨天傍晚看見他時,她就知道她完了,當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隔在竹窗外的她一動不動,好吧,我完了,她心里想。
她呆子一樣端詳那個人的背影,年紀二十八`九,三十。不可能沒有家室。
好吧,有家室也得離掉!當時冒出心頭的便是這句話。
她愛上了那個人。並且,不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