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夜晚,緊緊相擁,她把臉埋進他懷里,听著他的心跳……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側了臉,看著兩人的發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抬手輕掠了那發,看著它從指尖一點點滑下,一邊低聲道︰「鳳王。」
他應一聲,「嗯。」
「我多希望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我可以跟你回青歧山,看看你藏在宮里的糧食……」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起來︰「看看你們釀的酒,跟你們一起種花種草,酒宴上同飲一杯酒,在春華節上戴著花冠跳舞,在秋實節上親手煮一碗粥給你吃……」
鳳流羽也沉默下來,手挽了她的腰,略低頭用下巴輕抵在她的發上︰「我也希望帶你回去看看。語兒,所有我去過的地方,將來,我都會帶你去看。」
「嗯……」她想像那情形,得與鳳王攜手同游,雙宿雙飛,不由微微含笑,小聲道︰「鳳王,你說……恩,你說,我們將來的……」
她咽住,他低頭想看她的神情,她卻抱著他不動,鳳流羽略略偏頭,細細體味她的心思,然後微笑出來︰「你放心,我們的孩子,天生就是神仙,不會是鳳凰的。」
她瞬間紅了小臉,一把拉開他的雪袍,就把臉藏了進去,哼哼道︰「誰問你這個了!」
他不由得微笑出來,擁緊了她……其實她當然是在問這個,她只是想知道,將來她們的孩子,會不會是一只漂漂亮亮的小鳳凰……鳳父凰母生出來難道會是人身?其實,她還是挺希望是一只小鳳凰,有一對鳳王那樣金色的雙翼。
她忽然一怔,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剛才想像未來歲月,琴瑟和鳴,相夫教子,可是,她忽然發現,她居然沒有想到別人……甚至連湛然、幻璃都不曾想到,或者說,在某一種生活狀態中,她沒有為他們預留位置。家人可以暫時分離,愛人卻會永生相守,朝朝暮暮……如果涅槃之後,他們回到她身邊,她該如何取舍?她要怎麼才能做到永不辜負,永不分離……
一念尚未轉完,腦海中忽然叮咚一聲,兩人同時一震,道︰「夙妍!」他們將神念在幾人身上各放了一縷,但通常在緊急情形下才會引動。這已經是半夜了,夙妍忽然相召,會有甚麼事?兩人也來不及多想,飛快的趕到了夙妍的靜室,現出身形,道︰「怎麼了?」
夙妍正目不轉晴的看著靜室中巨大的羅盤,一邊道︰「鳳王,你看這幾處。」
這羅盤看上去像一個縮小的地圖,其實是這整個大陣的控制樞紐,可以看到所有已經布下的隱形小陣。夙妍陣法之學極為高明,布陣亦是步步為營,變化無窮,從不拘泥于成法。簡而言之,他的陣法,從開始布置的那天起,隨時都可以引動,只是布的越完善,越全面,效果就會越好。
鳳流羽看了幾眼,便是一驚︰「隱形陣被人毀了?毀了幾個?媲」
夙妍點了點頭,一邊道︰「現在,已經毀了十幾個,速度非常快,但並不是同時。」他瞥了花解語一眼,微微凝起了眉︰「這陣圖,我已經做過多次改動,但其實都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改動的,只是增加了很多。但是這次毀掉的,都是最早的陣圖中畫到的地方……」
花解語不由得抿緊了唇,夙妍的語聲十分和緩,不疾不徐的道︰「那時的陣圖,我們幾個都在場,再之後的改動,就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了……其實毀掉這十幾個隱形陣,我們另做布置,可能對陣法影響也不會太大,可是,我們這些隱形小陣,都是用的同樣的手法埋入,同樣的辦法做掩飾,如果他們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就很危險了。」
他緩緩的停下來,瞥了花解語一眼,仍舊淡淡的︰「我只說我知道的……鳳王,需要怎麼做,你斟酌。」
花解語忍不住偏頭,看著鳳王,鳳流羽想了一下,道︰「若是全盤重置,有沒有可能?」
夙妍長長的吸了口氣︰「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我當時是細細算過魔界的地勢等等,得出了一個最好的陣法,若是退而求其次,效果自然也會略遜。而且,每一個隱形小陣都需要大量的靈石,大量的時間來制作,魔界情形瞬息萬變,未必趕的及。即使趕的及,我們辛辛苦苦的布置了,他們一舉手之間毀去,我們又該如何?」他頓了一頓︰「我覺得,實在應該未雨籌謀,不該拿神界安危賭人心短長……」
鳳流羽想了一下,仍是溫言道︰「人心不可辜負,勞煩你再細細籌算一個新的陣法罷。範圍可以略小,效果可以略遜,但耗時卻需最短。」
夙妍雙眉深皺,看著他,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鳳流羽向他歉然點頭,拉了花解語的手退出來,花解語百思不得其解,道︰「鳳王哥哥,你……」
鳳流羽溫言道︰「語兒,如果這些人你統統不認識,你認為會是誰?」
他的意思就是說,他們中間,必定有一個了?花解語心頭一沉,試著把情緒放開,用局外人的眼光來分析……擬定陣圖的是夙妍,發現隱形陣圖被毀的也是他,所以,可以先排除他……余下三人中,妖凌風、晏、雪澈,這些隱形陣動用過晏身上的草木之力,晏若真想知道隱形陣在哪兒,只憑自身的感應就可以知道,甚至不必去看陣圖,所以不可能只毀第一次陣圖所看到的那些……再余下兩人,妖凌風和雪澈,雪澈是人類,且前些天一直忙于替兵士解毒,又忙于煉丹,完全沒有時間與旁人交談。那妖凌風呢?妖凌風入人間,去妖族送藥,一切就從他回來的時候開始……所謂丹藥有問題,妖族或死或傷,完全是妖凌風說的,沒有人看到過……
她猛然就是一驚,心想難道是妖凌風?可是妖凌風為人慷慨豪邁,正直機警,又是妖族的太子爺,將來的妖王,他怎麼可能去害自己的族人?完全沒有理由呀!
咬了咬牙,再退回去一點一點的細想,如果不是妖凌風?那又會是誰?其實妖凌風就算知道了很多事,他還要冒充鳳王,根本就離不開神界,要如何與魔界傳訊?那會不會是晏?他既然能以草木之類的筋絡探得訊息,那麼,一定也可以傳訊出去,他也許是最可能,最方便兩界互傳訊息的那一個。之所以只毀掉前期陣圖中的隱形陣,也許正是為了掩飾,越是細想,越覺得像……可是晏為人多情溫柔,對風月之外的事情全不留心,他為何要處心積慮的幫魔界,害妖族?
難道真的是雪澈?又或者,難道是夙妍監守自盜?
她忽然低叫一聲,蹲下來,雙手抱了頭……她發現若真要這樣去推想,每一個人都像,每個人都會被懷疑……鳳流羽略低頭,拉了她手,溫言道︰「你明白了嗎?」
她點頭,又搖頭,她的確明白了鳳王所說的「人心不可辜負」,可是,她仍舊不懂,不管這個人是誰,神界之事,茲事體大,牽涉太多人的性命,又怎能任由這人在此?正如夙妍所說,「實不該拿神界安危賭人心短長……」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雪澈,那他曾煉丹幫神界兵士去除魔氣;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夙妍,他主持設計,操縱兩界大陣;如果這個人真的是晏,他為兩界通訊息往來;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妖凌風,他甚至一直在代鳳王處置北天界事務……
她忽然就是一身冷汗,她就是因為太信他們,毫不懷疑,所以,才將他們委以重任……現在,他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太重要,不管是誰出了問題,于神界,都會是莫大的劫難,花解語,你會成為神界的千古罪人……
她越想越是微微發抖,鳳流羽不由搖頭,伸手握緊她手,溫言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重新布起一個陣勢,會更有效。我想,魔弒天不會這麼早醒罷……」
這句話,完全是在賭運氣了。如果說雪澈之事,鳳王所說的俱是大情大義,句句都在情在理。可是在夙妍這件事中,鳳王的做法,尤其他這幾句話,實在不像鳳王該說的,一昧寬容,怎是為將之道?她心頭忽然就是一跳,張大眼楮,看著他俊秀之極的側顏,那長長的尾睫畫出妍麗的的線條,眼神安安靜靜的,毫無半絲波瀾……她總覺得有甚麼事情,她瞬間明白了,可是那一點點想法,卻好像空中的螢火蟲一樣,怎麼抓,都抓不住。
………………
魔界之中,蟒袍金帶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斜倚著窗台,手中拈著一杯茶,動作十分的溫文爾雅。
他的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銅鏡,銅中正顯現出一對人影,男的雪袍雲紋,風華絕代,女的花容月貌,卻似小鳥依人。兩人的神情動作,每一句話,俱在他面前放大無數倍,縴毫畢現,竟比對面相逢更加清楚分明……即使他們隱身,也完全不會防礙他的窺視,所以,他一直看著他們從雪澈房中出來,在院中相依相偎,甚至談到將來的小孩子,然後又得夙妍召喚,一同進入靜室……他的神情亦隨之變幻……
良久,他冷笑出來,自語般的喃喃︰「幾只下界螻蟻,居然不知天高天厚的闖進神界……花解語,這些人不是全都是你的心肝寶貝麼?你走到哪兒,就把他們帶到哪兒,說甚麼人間神界,不離不棄?現如今,不過是出了一點點小事,你為甚麼就開始懷疑他們了?看來你的情字,也只是說說罷了,半分考驗也經不起……」
他呵呵的笑出來,伸手想去撐起額角,卻無意中看到了自己的手,這是一雙保養極好的手,白皙修長,留著微長的指甲……他看了許久,忽然一咬牙,指尖連彈,那幾截指甲便斷裂彈出,紛紛擊中面前銅鏡上那張芙蓉秀面……那輕微的擊打聲讓他莫名的痛快了好些,不由得冷笑道︰「疑神疑鬼最好,你懷疑我,我懷疑你,個個都不像好人……一份懷疑,就是一根刺,傷人更傷已……我倒要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堅,我就要看看,你們能好幾時!」
他莫名的興奮起來,猛然站起,沖上幾步,看著那銅鏡中極大的畫面,好一會兒,才又坐下來,緩緩的轉過目光,看著那個雪袍雲紋的男子,他鳳眸清澈,正溫言道︰「人心不可辜負……」
人心不可辜負?蟒袍金帶的男子突兀的大笑出來,口里的茶噴了滿桌,好像听到了甚麼很好笑的事情,直笑了許久許久……鳳流羽,我起先還以為你是個將才,沒想到居然這麼感情用事,把諾大一個北天界,數萬天兵的性命,俱押在一個「心」字上……若有人有心背叛,必有理由,不管是心有所欲,抑或心有所忌,難道你還指望他會幡然醒悟不成?當真是笑話!笑話!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笑的夠了,瞥眼窗外的天色,抹去了唇邊的濕漬,揮手撤了銅鏡,理了理衣襟,躺去了床上。
………………
時辰已近凌晨,北天神殿中一片安靜,花解語倦極入睡,鳳王在床邊入定,夙妍正在靜室中冥思苦想,一邊在紙上勾勾畫畫,雪澈一爐丹練罷,正在丹房一角盤膝入定,晏在房中休息,而妖凌風卻扮成鳳王的模樣,正巡過了一遍軍營,返回神殿,一切看上去,俱都正常之極。
花解語再細看了幾眼,道︰「應該可以了。」
鳳流羽點了點頭,轉身含笑道︰「幾位,請坐罷。」
到了這會兒,花解語已經明白,夙妍也能約略猜到,旁人卻是一頭霧水。妖凌風挑了挑眉,便坐了下來,其它幾人也都坐了。花解語含笑走回來,坐在了鳳流羽身邊。
這是在紅塵煉獄圖中,此時,北天神殿中的,俱都是夙妍做出的傀儡……鳳流羽今日與夙妍交談,卻暗中以思無界之術與他溝通,傀儡是之前就備好的,只需要略加引動,而花解語又是紅塵煉獄圖的圖主,于是,余下幾人還甚麼都不知道,便稀里糊涂的被偷到了圖中。
其實,在夙妍說到陣法被人毀掉的同時,鳳流羽便留上了心。先有雪澈之事,又有夙妍之事……幾乎是立刻的,他便想到,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人有心離間……而這離間之人,必定對北天神殿的情形非常了解。其實這件事,之前的確是疏忽了,北漠鎮守北天界近千年,北天神殿,乃至整個北天界,都像鳳王的青歧山一般,在他神念籠罩之下。現在他雖然已經回到了魔界,而天帝亦明旨令鳳王凰王執掌北天,可是,一時半會,要隔絕他的神識,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所料是真,那就證明,魔弒天已經痊愈,或者最起碼已經恢復了神志……為今之計,只能將計就計……
當然,這一切是建立在對眼前四人的絕對信任上……這當然不止是因為花解語的信任,他與他們亦有交集,他會用自己的眼楮,自己的思想來品度他們的為人,所以,他才會毫不猶豫的把這些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們,既用,則不疑。
鳳流羽轉頭,直截了當的問道︰「雪澈,妖族中人的成丹,為何在出爐還要浸藥液?」
雪澈一怔,然後緩緩的道︰「凌風說那些已立魔契的妖族服下丹藥之後,不但未能壓抑,反而更加激發,所以我想這丹藥一定有些不妥,我想了很久,應該是這丹藥藥性太過鮮明,所以引動魔氣反-攻,所以我便在丹藥表面做了些偽裝,其實便是讓魔氣一時感覺不到……」
他長篇大論的說了許多,妖凌風終于忍不住打斷他︰「行了,你說這些藥理我們也听不懂。」他轉回來,向著鳳王,「我從未懷疑過雪澈,你們讓我們進來,如果是為了這個,那大可不必。」
鳳流羽溫言道︰「請稍安勿燥,我也從未懷疑過雪澈……我從未懷疑過你們中任何一個。」
妖凌風倒是一怔,神色登和,花解語心中暗暗慚愧,便站起來,道︰「我想,應該是有人設計離間我們。」一邊說著,一邊就把事情一說,包括夜驚瀾所說的話……可是她拿著雪澈的丹藥去問夜驚瀾,已經是在懷疑,言下十分慚愧。雪澈卻似乎並未在意,側頭一想,忽然神情微變,道︰「怎麼可能?你們拿去的是之前的丹藥,那個還未浸過藥液啊!」
鳳流羽溫言道︰「以夜驚瀾的修為,他應該可以料到,你下一步會浸藥液罷?他說完那句之後,我們回轉北天界,恰好看到丹藥出爐,時間如此之準……」
雪澈勉強的定了定神︰「師兄醫術遠高于我,且我們手法相似,他一定可以料到我會用這種法子……也可以掐算出我煉丹的時辰,但旁人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本事……師兄雖性子古怪了些,但絕對不會臣服魔族……鳳王……可否救他回來?」
花解語皺眉細想,猛然站了起來︰「一定是這樣!」她越想越恨,一時咬碎銀牙︰「那魔弒天就只會借著別人的臉,別人的身體行事麼?」
雪澈霍的站了起來,臉色大變,「奪舍?」
鳳王沉吟的道︰「你剛才已經說了,只有令師兄才可以料到你的行事與做為,旁人是料不到的……可是,他拿到的是未浸藥液的靈丹,卻說到藥液之事……」
花解語急道︰「他就是太自大了,我早說讓他少打魔弒天的主意,他卻偏偏不听,一定是露了馬腳,若是魔弒天出手……」她猛然咽住,小心翼翼的看了雪澈一眼。
雪澈的臉色十分蒼白,低頭想了一想︰「師兄絕不會受人協迫的……且他既然已經知道了魔契之事,一定會預做防備,身在魔族,也一定會事事小心,絕不會這麼容易被魔族算計到的。我師兄聰明機警,寧折不彎,外表懶散,其實十分謹慎,魔族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就算面對的是魔君……他也一定會小心的……」
花解語忽然微微一怔,不由得轉眼,看了鳳流羽一眼,他的雙瞳中一片明潤,若是他認為夜驚瀾會有危險,他的神色不會這樣從容……若論心胸寬廣,用人不疑,她的確遠遜鳳王。花解語想了一下,溫言道︰「雪澈,你是最細心謹慎的人,你既然這般相信你師兄,那麼,我也願意信他……」
雪澈張大眼看著她,她便輕聲續道︰「現在我們就假設夜驚瀾不會有事……你想,有沒有可能是這樣,他動手了,動手之前已經有了十足的防備,讓魔弒天以為自己控制了他,其實,這些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並未失去本我……之所以說到藥液,只是假裝已經被控制,去他的疑心,方便之後行事。」
雪澈沉吟了一下,用力點頭︰「必是這樣的……他之所以會這樣說,也是因為相信,你絕對不會傷我。」
他說的是她不會傷他,卻不是不會懷疑他……花解語抿了一下唇,竟有些面紅,心里實在慚愧。雪澈再想了一下,神色忽然又鄭重起來︰「要算計魔君,談何容易,師兄他不會是打著不成功,便……」
他緩緩的停下來,花解語道︰「只要有一線機會,我一定盡量救他回來,保他周全。」
雪澈苦笑道︰「師兄他這人……勸不听的……」
室中沉默了一下,四人在人間朝夕相處數年,也有些感慨。鳳流羽溫言道︰「此時,當務之急,仍是設陣……我想,陣法其實並未泄露……」
夙妍緩緩的上前一步,看了三人一眼,其實他心中亦有些慚愧,只是不擅言辭,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只道︰「之後,我會弄一個假的陣圖出來……」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