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欲等君生。
莊嚴而輝煌的金鑾殿,最上方,那一身明黃奪目而刺眼,他一身狨裝,位于朝堂中央,兩旁是身著各色官服的大臣。
「微臣參見皇上!」他看到自己雙手抱拳,單膝跪下,听到自己恭恭敬敬的聲音。
「愛卿平身。」上方傳來威嚴的男聲,讓他不由起身,雖是一直低頭,但余光中,還是撇到了那抹素白的身影。
「胡蠻之戰,我朝大獲全勝,朕代替天下百姓,謝過陸愛卿了!」
「臣,惶恐!」他慌忙跪下,有道是君臣有別,他是臣,如何受得皇帝言謝?
「哈哈哈哈,」皇帝爽朗大笑,對他的舉動甚是滿意,「傳朕旨意,擇日起,封陸將軍為我朝的鎮國大將軍,從此以後,護衛我朝千秋萬代!」
眾人仿佛對這個結果早就了然,沒有太大的反應,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少不了羨慕,嫉妒,不平的目光。
「臣,定不辱使命!」他不卑不亢的回答,有一種骨子里的自豪感,然後,他感覺到那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溫婉注視,忽然就開口,「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皇帝一听,神色有些變化,但還是允許他開口。
他豁然起身,伸手直指那躲在角落中絕美的身影,「臣懇請皇上為臣做媒,臣對此女——一往情深!」
「好一個一往情深!朕允了!」皇帝笑了,他開心了,而她,卻愣住了。但是她眼底的喜悅是真的。
「不過,」皇帝話峰一轉,「大丈夫乃三妻四妾!陸愛卿,朕的三女兒對你也是一往情深!不如這樣,朕將三公主一同賜婚于你,三日後,一同成親!」
眾人嘩然,紛紛對他抱手祝賀,他即使再不情願,君命難為,也不得不下跪謝恩。
成親當晚,他將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冷落婚房,毫不猶豫的走進她的房間,卻見她獨自月兌了大紅的喜服,自己揭了蓋頭,依然一身素白,以面紗掩面。
只是,她身上陌生的淡漠,以及疏離的眼神,讓他沒有勇氣上前一步。
深夜,他狠狠的將公主柔女敕的身子壓在身下,喚的,卻是她的名兒。
——羽兒。
陸白從夢中驚醒,眼前熟悉的景色告訴他,剛才那一切不過是噩夢罷了。
一陣涼意傳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被冷汗浸濕。
暗下來的天色告訴他,他要遲到了。
沒有想到,一睡,睡了這麼久,還好他不是在家里睡,而是隨便找了個客棧。
客棧是離忘情橋最近的,以往因為來往的客商而生意好得不得了,現在因為忘情橋,變得有些慘淡。
他和她分開時,依然約定第二天如常,眼看要到約定的時間,陸白顧不得空了一整天的肚子,仿佛感覺不到饑餓一般,飛快趕往忘情橋。
快到的時候,竟然下起了小雨,伴隨著深秋的寒風,讓陸白此時的形象很是狼狽。
她已經站在那里了,撐著一把油紙傘,上面零散的點綴著幾片桃花花瓣。沒有妖嬈嫵媚,倒是給陸白一種飄渺的感覺。
她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就轉身,好像在故意賭氣,氣陸白為什麼遲到。
或許,不想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就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不知道多久,雨越下越大,他在她身後忍不住打起了噴嚏。
她停住,將傘撐在他頭上,表情有些疼惜。他邊忍住噴嚏邊暗暗竊喜自己裝的很像。
「有一個窮書生,某一天喜歡上了一個富家小姐。」她緩緩開口,像是在講述一個悠遠的故事,若不是她表情認真,他險些會認為她在講一些閨房小姐閑來無事所看的狗血愛情文集。
即便如此,他听得認真。準確的說,是看她看的認真。
「書生和富家小姐相愛了,他們偷偷來往,偷偷在一起,書生會為小姐寫很多情詩,然後一字一句,無比深情的念給小姐听。」
「小姐也會偷偷繡一些香囊,手帕,羞澀的送給書生,他們相愛,然後深愛,他們每天仿佛都有說不完的情話,訴不完的思念。」
她說著,他看著,忽然,她就停了下來,妖嬈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他莫名,只听她繼續說道︰「他們以為他們的愛情不會被別人發現,因為各自的家庭不同,這樣的愛情,注定得不到任何祝福。」
「然後呢,他們在一起了麼?」他下意識的開口。
6
我已伴君生,不能同君老。
「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被默默注視著,那是一棵有一定歷史的桃樹,它看著他們每一次約會,每一次擁抱,每一次接吻,還有,第一次分開。」
「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因為書生說,他不能娶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她語氣有些輕快。
「為什麼?」陸白不解。
她接著說,「那書生是一個要強的人,他說,等他功成名就回來時,風風光光的娶她為妻,只是那書生不知道,富家小姐可以等,但是她的家里卻不能等了。」
「在書生離開的第二個月,她就嫁了人家。」
听到這里,陸白有些惋惜,正想繼續問她然後怎麼樣了,她已經撐傘走開,只留下一句,明晚依舊。
他有些茫然的愣在原地,不明白女子跟他說這些的用意。
而這時,雨停了,身邊空氣微冷而清新。已是深秋,他竟然嗅到了桃花的香氣。
回到客棧,從小二那里得知,陸家正派人四處找他,讓他趕快回去。他沒理會,填飽自己的肚子之後,就早早進入了夢鄉。
夢里,他看到他自己又是一身威武的狨裝,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忙這忙那,打理一切事物。
他想上前去摘下她的面紗,但下人來報,說三公主找他,他收回朝她伸出的步伐,故意瀟灑的轉身,余光中,見到她還是無動于衷,不由冷笑,既然不愛,為何要答應?
從那以後,他對三公主百般疼愛,而三公主持寵而驕,對她,愈發刻薄。他看在眼里,卻故作無情。
將軍府的下人們個個勢力,見她不得寵,更加沒有把她當做將軍夫人看待。
漸漸的,她不知什麼時候起退出了眾人的視線,也被他深深的藏在心里。
她窩在將軍府的最荒涼的院子,一步也不曾離開過。三公主也知道她根本不是對手,還不如多花心思對付其他新進門的侍妾。
偶然中,他得到世間第一香,據說是用一萬朵桃花的花蕊制成的——紅妝醉。無論三公主如何撒嬌討好,他已決定,要送給她。他對三公主越寵愛,對她的愧疚就越深,即便她不愛他。
很久沒有走進她所在的小院,才發現,那里種滿了桃花。她平靜的接過紅妝醉,沒有看他,像是對一個陌生人。
他氣惱又無奈,決定不再見她,知道她喜歡桃花,暗中讓手下從全國各地搜羅嬌艷的桃花送進她的院中。
他還是放不下她。
陸白這次醒的很平靜,因為他聞到了空氣中熟悉的味道。
是紅妝醉的香味。
睜開眼,那抹妖嬈的粉紅卻坐在他床沿。
「你醒了?」她手執桃花,笑容傾城。
「你怎麼在這里?!」他又驚又喜,把那個怪異的夢全部拋在腦後。
「我要走了,所以,來告訴你結局。」她邊說邊將他從床上扶起,然後,靜靜的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腦海里全是一大片一大團的東西。
「書生終于功成名就,回來的時候,卻看到富家小姐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並且她已經懷有身孕,書生見到她笑的很幸福,受不了打擊,于是到那棵曾經見證他們愛情的桃樹下,上吊自殺了。」
果然是很狗血的結局啊!陸白心里暗道,嘴上卻說,「那個書生真不值得。」
她笑,只是那笑容未達眼底,「你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傷嗎?看到自己心愛的人死在自己身上,看到他掙扎不能呼吸的樣子,而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他死在我的面前。」
明明是歇斯底里的悲傷,卻被她面帶笑容說出,陸白突然覺得很心疼,細細琢磨她剛剛說出的話,不由驚叫出聲,「難道,你就是那株桃花樹?」
她沒有否認,抬起頭望著前方,仿佛要看到很遠的地方,她接著說,「我以為,那個女人成親了,我就有機會修煉成人,跟他在一起,而就在我即將化形的時候,他就這樣死在我眼前,他死了,我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把自己化成了世界上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紅妝醉。」
她說,「這就是紅妝醉的由來。」
她說,「你知道嗎?紅妝醉是世間最好的香,但是一旦遇到新鮮的桃花,就會變成致命的毒。」
她說,「我之所以要殺掉那些人,是因為他們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她說,「陸白,我要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七羽。」
她說,「陸白,我走了,這只是我的一縷執念,很快就會消失的。」
7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听說,陸家少爺瘋了。
听說,陸家少爺不是瘋了,就是鬼上身了。
听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到忘情橋上,不停的叫「羽兒」「羽兒」。
但是冷水鎮里,沒有哪一戶人家的人是叫羽兒的。
人們只知道,那忘情橋上,再也沒有死過人。
陸白沒有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七羽離開後的那個晚上,他夢見了什麼。
宮廷政變,他有心人設計,皇帝以為他要謀反,被大批殺手追殺。
慌亂中,他逃到了她居住的小院。那里的桃花依然嬌艷,他看得神往,儼然忽略了小院里除了桃花,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黃蕭索。
他大聲的呼喚她的名字,天知道他此時此刻有多想見到她。
可是無論他怎麼呼喊,房間里始終沒有一點動靜。
他怒了,用盡全力沖進房間,正想破口大罵,卻看到她十分安靜的躺在床上。
房間內擺滿了桃花,香氣逼人,而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粉紅。
他緩緩走到床邊,看到她雙目緊閉,十分安詳。他顫抖著雙手拉開她的面紗,那一瞬間,面紗從指間滑落。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一時間,他無法找到言語去形容。傾國傾城?風華絕代?驚艷之後遍是疑惑,他不明白,明明是這樣的絕世容顏,為什麼不能給他看,為什麼要帶上面紗?
而下一秒他的手撫上她的臉,他停住。為什麼,他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夢境到這里就結束,再睜開眼楮,陸白發現自己眼淚婆娑,渾身顫抖。
接著,他的眼前浮現了一副畫面,一株盛開得正好的桃花樹下,一個書生正將頭塞進掛在樹枝上的布條中,畫面一轉,那書生有些和陸白一樣的臉。
書生死後,桃樹化作人形,將書生的尸體抱在懷中,而那桃花妖,就是七羽,那樣妖嬈,和面紗之下的將軍夫人一模一樣。
她將自己變做紅妝醉,而書生已經轉世投胎。
天神憐憫她痴情,賜她做人,但,條件是是她絕世的容顏。
她如願在他身邊,昔日書生變做將軍。她為他出謀劃策,上戰殺敵,但是,她一張無法見人的臉,讓她無法去愛。
她知道她容貌的解藥就是紅妝醉,她也知道紅妝醉和新鮮的桃花接觸會產生的藥性。
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他親手一次一次將新鮮的桃花送到她小院里,他親手殺了他最愛的人!!
他記起來了,他什麼都記起來了,他們的第一世,還有第二世,他都記得了!可是為什麼她不在了?
為什麼她不等到他想起來再離開?
陸白頹廢的坐在忘情橋頭,他不知道這是第幾次這樣,滿懷期待的希望那里會出現那抹紅色的身影。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不管他怎麼聲嘶力竭的呼喊,不管他如何,那個妖嬈的女子再也沒有出現過。
「娘親,你看,那個大哥哥又出現了。」稚女敕的女聲在忘情橋頭不遠處響起,陸白微微抬頭,只見一個一身桃紅色的小女孩,手里捧著一大束桃花,正朝他看來。
小女孩的邊上,是一個一身素白色衣裳的女子,白紗遮面,步步生蓮。
陸白看著她們逐漸走遠,繼續頹廢的低下頭,清晰的听到小女孩稚女敕的聲音在緩緩唱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
我已伴君生,不能同君死。
我欲等君生,君卻忘我人。
君與我相生,君伴我生生。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麼,猛的抬頭,看了看四周一片枯黃蕭索的景色,想到方才那小女孩手里捧著的鮮艷桃花,還有那白衣女子露出來妖嬈雙眼。不由咧開嘴,緩緩起身。
從此世間,再無陸白。
有人說,看到陸白從忘情橋上跳了下去,而陸家人怎麼也找不到他的尸體。
從那以後,忘情橋的那一邊,曾經桃花盛開的地方,一夜之間,開滿數
十里河岸。細心的人還可以發現,那曾經詭譎的忘情橋頭,多了一行一小的文字。
「君與我相生,君伴我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