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師住在市立醫院，身邊只有一個兒子時不時來照看一番。林沐沐和陳蕭還未走進病房，就看到西裝革履的幾人走出了病房，其中的一人林沐沐認得，還有一人則覺得有些眼熟。
「陳蕭，你也來看望孫老師？」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林沐沐他們學校的校長王雲正。
林沐沐挪兩步到了陳蕭背後，看著校長身邊的人覺得越發眼熟，卻認不出到底是誰。可是看著校長似乎對他的態度頗是復雜，林沐沐更是不解。
「嗯，說到底孫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陳蕭的回答讓林沐沐更加疑惑，卻見王雲正拍了拍陳蕭的肩膀，「那你多陪陪孫老師，我們先走了。」
林沐沐更是不解，王雲正對于陳蕭的態度似乎很隨和，可是為何又不為兩人做介紹呢？陳蕭看著林沐沐擰著眉頭，似乎在想什麼事情，他笑了笑。「我是王校長的學生，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解決了一個問題，可是那人會是誰呢？「那個人是誰？」
陳蕭推開病房的門，低聲說道︰「市長秦正英！」
林沐沐還沒來得及琢磨這個回答，就听到孫老師略顯得疲憊的聲音，「是陳蕭和沐沐呀，快進來吧，別磨蹭了。」
孫老太太說話一向干脆利落，很有巾幗英雄的影子，如今臉頰上都已一片干癟的模樣，落在林沐沐眼中竟讓她感覺心頭酸酸的，就好像回到了幾年前。
林沐沐覺得自己幾乎是回到了那時，臉上掛著自己熟悉的笑容，然後靜默的坐在病床前的馬扎上削隻果。
「陳蕭，到底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這群孩子。」孫老師看著自己這個一表人才的弟子，心中有三分得意，可是剩余的七分卻滿滿都是愧疚。
陳蕭看著眼前的老太太一副脆弱的模樣，眼角流出了混濁的淚水，連忙拿出紙巾給她擦拭去。「說什麼呢，老師。我當時若是不樂意，就算你八抬大轎去請我我也不會答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怎麼如今又犯糊涂了呢？」
林沐沐隱約間明白了一些，可是卻還是沒有整理清思路，她把手里削好的隻果切成小小的片，放在了病床前的果碟中。
「老師，多吃點水果能補充維生素和鈣物質，總比吃藥好，我把隻果差不多切成了丁，這樣您也好消化些。」林沐沐把果碟直接端到了孫老師的面前，讓她無法婉拒自己的好意。可是林沐沐突然發現孫老師的右手竟有些腫脹，而左手的手背上也打著吊瓶。
「我來吧。」陳蕭接過林沐沐手中的果碟，坐在了病床邊緣，把插著牙簽的隻果丁送入孫老師口中。
林沐沐站起身來的那一刻分明看到孫老師往白色棉被下掩藏的右手高高腫起，那是她所熟悉的的水腫。不用仔細看林沐沐也知道那手背之上必定是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針孔，以致于如今會腫了起來。
「老師，經常呆在病房里並不利于身體的恢復，反正我今天也沒事，就留在醫院里陪你四處走走，散散心。」門後的輪椅嶄新模樣，想來還沒派上過用場。林沐沐看吊瓶里的藥液差不多就要滴盡了，連忙去護士台喊人。
孫老師看林沐沐跑了出去，方才說道，「雖然看著性子冷淡點，但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知所謂的一句話，陳蕭只是報之一笑，接著又把隻果送到孫老師嘴邊。
「護士，我可以帶老師出去透透氣嗎？病房里空氣流通不好，那麼大的藥水和消毒劑的味道，對身體的恢復沒什麼好處。」
原本查看住院記錄的護士驀然抬起頭來，「307房的孫瑞英？我還以為是你女乃女乃呢，原來是你的老師，剛才有幾個人來看她，說是給她請個看護，可是她說自己的病沒什麼關系，不用。這病人也太倔強了，胃癌晚期，只是受罪呀！」護士在孫瑞英三個字後又畫了一個勾，放站起身來跟林沐沐走向307號房。
胃癌……晚期？陳蕭不是說是胃癌早期嗎？怎麼會是胃癌晚期呢？林沐沐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話，雖然那時候她還只是上初中，可是卻也听醫院里的人說過，晚期胃癌幾乎就是絕癥，就算化療也只有半年的時間而已。何況孫老師她已經六十多歲了，體質到底不比當年，那結果林沐沐簡直不敢去想……
「老太太一直不肯做化療，說是浪費錢干嘛，看樣子能撐過今年就不錯了。」護士的一句無心的話讓林沐沐臉色更是灰白了幾分，抬頭看著護士已經走進了病房，她對著潔白的牆壁扯出一絲笑意，這才走進門去。
「孫老師，你這學生可真孝順，我還以為是你孫女呢！」護士確認了吊瓶里的確沒什麼殘留這才拔下針頭，笑著對孫老師說︰「喲，這是您小兒子嗎？」
護士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模樣，一身白色的護士服讓她看起來更為漂亮了一些，不過看到陳蕭卻還是收斂了些。
「這也是我的學生，如今在一中教學。」林沐沐看孫老師穿衣服的費力模樣，連忙跑過來幫她罩好外套。進入十月之後，天氣明顯的有了冷意，就連風也不再是悶熱的。
「那還真是年輕有為，不過一定要注意身體，可千萬別感冒了。」護士又交代了一句，這才離去，臨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了陳蕭一眼，卻發現他正在調整輪椅，雖然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可是卻不是沖著自己的。她有些傷神，慢騰騰地走了出去。
「陳蕭，找女朋友了沒？」林沐沐跟在輪椅一旁，卻不提防孫老師問出這麼個問題，她轉頭望向陳蕭，卻見他還是滿臉的笑意。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還沒有，我不著急。」
「也對，你才二十三，剛大學畢業也不用著急，可是說到底這事情你也終究得面對不是？就算你心比天高，最後不也得生活在這凡塵俗世里嗎？」孫老師嘆了一口氣，似乎是為陳蕭，似乎又是為她自己。
「當初我和一群同學下鄉執教，總想著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回到城里，再也不用過這苦日子了。可是真的等到那天，我卻又不願意走了，那里留下了我最為美好的青春年代。將近二十年的鄉下生活，我早已經習慣了，更何況也在那里落了地生了根，又怎舍得離去？要不是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也許這輩子我都會留在那個地方……」
往事，如煙如霧，可是卻糾纏在心底深處，午夜夢醒，誰敢說自己沒有從夢中找到當年的影子？
英朗的孫瑞英，犀利的孫瑞英，甚至于鄉土氣息的孫瑞英，如今不過是一個身患晚期胃癌的老太太而已，沒有子女在身邊照顧，沒有子孫膝下承歡，沒有丈夫在身邊噓寒問暖，如今的她孤獨而又落寞。
林沐沐看在眼里，眼楮竟不知不覺中濕潤了一片。抬起頭來，時近正午的陽光很是刺目，卻還是無聲的消融了那掛在眼角的淚水。
「對了，沐沐，宋銳現在學習怎麼樣，還是那麼不正經嗎？」孫老師的話打斷了林沐沐紛亂且毫無頭緒的想法，她晃了一下神方才反應過來，「沒有，宋銳還挺掛念您的，下次我帶他一起來看您。」
「宋銳呀，就像我家小子，聰明可是太浮躁，若是不好好管教將來定會給自己埋下隱患，看到他的模樣，我就後悔當年為何獨獨沒對自己的孩子上心，否則也不是如今這個局面了。」說完，孫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都說年紀大了的人總愛說起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我還不信。如今才發覺還真是當局者迷，陳蕭，你剛從校園里出來最是體會深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帶完這一批學生，這樣就算我死了，也瞑目了。」
林沐沐沒想到她會如此毫不忌諱的談及生死，連忙開口道︰「老師您說什麼呢，什麼生死的，將來我還想讓您參考我考取哪所學校好呢！」林沐沐賭氣說完就轉過身去，她不怕自己流淚，可是卻無法流淚面對孫老師。
「沐沐說得對，我還年輕，還得指望您這資深老教師來指導他們，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童言無忌，大風吹去……」陳蕭的話惹得孫老師笑了起來，可是剛笑出聲陳蕭就看到她捂著肚子，臉色瞬間蒼白了許多。
林沐沐听到戛然而止的笑聲轉過頭來卻看到陳蕭焦急的按摩著孫老師的月復部，月復部很是明顯地鼓起，林沐沐猛地閉上眼楮，她在醫院里呆過那麼久清楚地知道這是月復積水，胃癌晚期的典型癥狀。
孫老師緩過勁來，雖然臉上還掛著笑意，可是聲音比剛才卻是更加虛弱無力。「我教過的學生那麼多，你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讓我放心的，讓你看著他們順利畢業是我最後的心願。沐沐，你是個好孩子，一定要替我監督著他。」
林沐沐看她臉上的祈求般的神色，她望向陳蕭。兩人目光對視了幾秒，都鄭重的點頭，算是答應了孫老師的請求。
陳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道︰「我記得那時候老師您最喜歡喝雞湯，我去那邊看看，沐沐，你先送老師回病房去等著。」
林沐沐看向醫院門口那邊有各色的小飯店，那家包子鋪還是生意興隆的模樣，說道︰「還是我去吧，我熟悉這里的飯店。不過老師您的胃有炎癥，最好還是喝一些清淡的湯，魚湯怎麼樣？」
陳蕭詫異地看了一眼林沐沐，卻听到孫老師「嗯」了一聲，他還沒掏出錢包就看到林沐沐小跑著離去。
日頭有些毒了，陳蕭看原本還在曬太陽的病人都陸陸續續去了食堂或是回了住院樓，也推著輪椅慢慢往回走。
陳蕭騎著自行車載著林沐沐離去，畢竟他還有一摞試卷尚未批改。「孫老師的丈夫早些年得了肺病去世了，也因為此她才會回到城里來的。剛才來看她的是她的大兒子，如今在市政里上班，也不怎麼得空來看望她。」
難怪學校會準備為她請個看護了，「那她小兒子呢？」林沐沐自認為還是很能抓住重點，不禁問道。婆媳關系就好比如履薄冰般，何況孫老師本身就是個強勢的人，也難怪兒媳婦沒來。
「他在美國辦了綠卡，很少回來。」陳蕭幾乎都記不住劉允的樣貌了，兩人似乎已經六年不見了，也不知他如今在大洋彼岸是否落地扎根了呢。
「哦。」林沐沐若有所思，綠卡，並不陌生的一個詞匯。前兩年，《北京人在紐約》熱播，那段時間林沐沐整日里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只有電視中的那國語與英文之中，她也知道了那個殘酷的事實︰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去，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去，因為那里是地獄。
「不過，今天秦正英竟然親自來看望孫老師，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林沐沐坐在後車座上，看不到陳蕭臉上玩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