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張悅廉會膽大包天的以‘近來束河附近流民愈漸多雜’為名,親率兩百鐵騎突至東都城。
據說當時永王還在忘憂山的行宮上,聞訊之後迅速調兵遣將,急匆匆的趕下山,將張悅廉截在北城門外後,倒也沒有急于立刻強硬驅逐。
祁永晨雖不好權勢,可終歸是祁氏皇長子,自知道各中厲害。
張家嫡系三兄妹,除了最小的在京城侍道修行,嫡長孫更在此次伴駕之列,加之二皇弟將與璃雅郡主大婚,若此時張大人起了異心,帶來的就不止兩百鐵騎了媲。
再者當時聖駕已至城外十五里,張悅廉此番顯然有備而來,既然攔不住,索性讓他與自己一同接駕。
于是傍晚落霞浸染天際之時,東城門外一片高呼‘萬歲’之後,氣氛隨之焦稠詭異,連未散盡余熱的風中都彌漫著說不出的緊迫。
「慕姐姐,你說那位張大人可會……圖謀不軌?」
得知來人身份,姚素素不安的把腦袋收回來,轉而去問汐瑤。
封臣不得天子親召,擅自離境視為意圖造反,這是祁國孩童都知道的事。
張家勢大,爹爹也同她說過,眼下節度使擅離職守,帶兵前來,莫不是真要造反?
「不用擔心。」平復下初時暗自驚動的心情,汐瑤笑著對她安慰,「東都距離河黍百里之遙,張大人面聖心切罷了。」
且不算此番護駕的神策營兵馬,光東都的駐兵就有五千,對付張悅廉的兩百鐵騎可謂易如反掌。
她們的馬車太靠後,听到的消息怕是半刻前發生的。
此時?沒準隊伍當頭早已其樂融融。
張悅廉厲害,天燁帝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三品以上的大臣半數以上皆在伴駕之列,武猛將更有冷緋玉和楚家!
得打了大半輩子仗的睿賢王坐鎮,張家在這時候造反?除非真的活膩了。
顯然她輕描淡寫的話沒讓姚素素安下心來,人反而更加愁眉不展,道,「話雖如此,我入宮半年未見爹爹,若真的有個什麼閃失……」
「姚掌饌。」汐瑤喚住她,面色已正。
「雖你年紀尚小,可在宮中當差半載,難道不知何時該說什麼,何時不該說什麼?管不住自己的嘴,更因此丟了小命可就不值當了。」
去年秋試舞弊一案過去久已,不想姚素素的父親三月時被監察御史以此連參了幾本,即便沒有確鑿的證據,還是惹了君心不悅,索性將其外放桓州做長史,她會入宮,多有此原因。
宮里可不會管你童言無忌,汐瑤實在看不下去,這一路上不知提醒了她多少道。
姚素素自知食言,吐吐舌頭,道,「我不說了……不過慕姐姐!你板起臉訓人的模樣真有氣勢!比那陸尚宮都厲害呢!」
「我若不與你同乘一車,才不管你死活,你說什麼是你的事,莫要殃及我才好!」
她多想有人寵愛有人呵護?
可是沒有,那怎麼辦?
自己給自己撐著唄!
說話間,前面來一人一馬傳令,下車整裝入城了。
汐瑤同素素說笑著,心中卻暗忖起來,看來皇上已赦了張悅廉的不召自來,接下來呢?
不知張大人可有惦記著她這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
在城門外的接駕只是繁瑣的禮節之一,真正到達忘憂山行宮,戌時都快過了。
天早已黑盡,山林里的宮殿涼爽非常,宮燈大亮,忘憂殿中又是一場極盡奢華的酒宴。
原本汐瑤以為自己身為隨行女官,沒有資格坐在殿中角落與君同樂,自然,她也不想。
沒料到納蘭皇後與袁皇妃同時在聖駕跟前將她提起,她有幸得以駙馬之親、裴王妃之長姐的身份賜座,位置緊靠祁璟軒與平寧公主等人,比她從前進宮赴宴時的境遇好了去了。
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亦是因此,她第一次見到了張悅廉本人!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動人心弦的絲竹樂婉轉不絕,醇香飄逸的美酒香味兒縈繞在鼻息之間,君臣同飲,笑語連天。
那舞池紅毯上的舞娘旋了一圈又一圈,直將人繞花了眼。
可汐瑤卻能看得出來,無論周圍如何醉死夢生,那與左相袁正覺相談甚歡的河黍節度使張大人,眉眼之間的警覺和狡黠,始終不曾消退過,舉手投足,更是霸氣與銳氣並重。
非他不懂掩藏,而是刻意囂張。
他要讓這些京城貴地所謂的寵臣看看,即便他不在天子腳下,仍舊權傾一方。
一旦與他們同處一殿,就連皇上都要縱容他。
而在祁尹政的眼里,他的表現又恰到好處。
對于一位賢明睿智更強勢的帝王,對群臣的猜度之心絕不會比他人揣測他要少。
尤其對自家天下威脅最大的封臣,無論王者胸懷有多麼寬闊,都不會看其太過順眼。
若張悅廉極為恭敬,甚至惟命是從,反而會讓祁尹政生出更多的疑心。
若他真的目中無人,本他先有擅離封地在前,皇上借機降罪,名正言順。
可偏不是這樣的。
這夜無論多少大臣與之恭維,張悅廉都會先借以先向天子拍一通張弛有度的馬屁,而後在與來人共飲。
他的種種表現,讓人覺得他心中是有皇上的。
故而此時此刻,他只是皇上的寵臣,他一切的威風都來自于寶座上高貴的真龍天子所給與。
不得不說,張悅廉這場戲演得入木三分!
誰會想到那頭發花白,身形矮小,體態憨實微有發福,還有些駝背的老者,竟耗盡大半生密謀造反,誓要推倒祁家天下。
算一算,他早已到了花甲之年,黃土都埋到耳朵根了,折騰什麼呢?
汐瑤不但想不通此,更對之前腦海中想象出的張家一代梟雄的形象感到深深挫敗……
不過這一夜,他連個正眼都沒朝她遞來,倒是她將自己高估了。
……
子時,皇上下旨命永王帶領眾人一齊登望月峰點燈。
這是夏獵的習俗,每年入東都的第一夜,都得得人攀上行宮左側最高的山峰,將峰頂祭台上的長明燈點亮。
此燈隨時為深夜狩獵時迷途的人指引方向,並在夏獵結束的最後一夜,才會將其熄滅。
那望月峰雖不算太高,爬上去也得費一番力氣,所以去點長明燈的,大多是皇子公主,還有年輕的貴族公子貴女們。
汐瑤既已在酒宴上出現,哪里逃得過?
一行人熱鬧的退出忘憂殿,每隔一段路都有熟悉行宮地勢的宮人提著燈籠引路,清爽的月色下,年輕的身影三五成群,結伴前往。
彼時點燈倒不得什麼重要了,游的就是個雅興。
汐瑤獨自行著,拐入一條狹長的小徑,和前後的人拉開些許距離,正听見前面不遠處的祁璟軒在大聲喚自己,還沒來得及應聲,卻得身後一把熟悉的聲線飄忽而陰冷的響起——
「慕掌簿。」
她愕然一怔,耳朵剛識出是誰,來人從身後行上前來,往她手里塞進一物,同時極快道,「交給雲王殿下。」
交給雲王殿下?
頓步,還沒來得及反映,知秋早已快步往前行去,沒于幽色中。
整個過程快得好似錯覺,這期間更有說笑的貴女公子們不斷超過她前行而去,可再望自己右手,分明抓著個四四方方的東西!
她忙移到小徑邊上,一邊佯作漫步閑逛,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開包裹。
才是借了月光匆匆一瞥,心頭跟著一顫!
這與當日祁雲澈送回竹簽時所用的盒子一模一樣!
袁雪飛還是察覺了麼?
這又有何難?
那顆樹長了好幾百年,雲王素日里在別人眼中是個怎樣不愛吭氣的?哪兒會無端端跟一棵樹過不去!
怪不得今夜汐瑤總覺得袁洛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
又是吃味,又是不甘,還有少許隱忍不住,卻與從前意味差別甚大的妒色。
那麼此舉是想作甚呢?
趕緊打開盒子,里面的東西讓汐瑤大驚失色!
除了一個看上去做工精美秀氣的琺瑯瓶之外,還有一只女人所帶的綠翡翠耳環,那是夢嬌姨娘的心愛之物,是娘親生前贈與她的!!
難道此時人在袁雪飛手中?
不,不會!
立刻否決心中的猜測,汐瑤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
家中有菱花湛露在,要劫走一個人不會那麼容易,只怕這早有準備。
這只耳環,告誡她老實奉命辦事的用意居多。
那琺瑯瓶中裝的又是什麼呢?下毒害祁雲澈?
更不可能!
袁家還想拉攏促合他娶了袁洛星,以此得到顏家財富的支持。
那麼……
未等她將這思路理清,前面的祁璟軒等得不耐煩,依稀望見個輪廓似她的人兒一步三搖的行得緩慢,他大嘆了一聲,不知和冷緋玉說了句什麼,便大步流星的往回走來。
就是得那嘆聲,將女子驚覺回神!
「你在磨蹭什麼?我們都落到最後了。」
走到她面前,祁璟軒沒個避嫌的意思,大大咧咧的來到她面前。
正得一個隨行的太監為他提著燈籠引路,這一照,反倒將她蒼白驚惶的臉色照得清晰無比。
「怎麼了?」冷緋玉見她不太對勁,便隨口關切了句。
看到他,汐瑤眼眸里登時閃爍了下,啟了唇齒,又礙得幾個腳程慢的女眷還未走遠,她便頓了一瞬。
就得這空隙,祁璟軒發現她手里的東西,疑惑出聲,「你手里拿著什麼?」
幾乎同一時間,祁雲澈也從遠處鬼使神差的折返回來,剛好听到祁璟軒無邪那一問,跟著掃眼瞧去,就望到那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怎生眼熟?
立刻,雲王的眉梢淺有一動,幽深的眸光轉而銳利,直橫向汐瑤混亂的小臉。
她頭皮都發麻了,偏祁璟軒還好奇的緊追著她問,「汐瑤,這是父皇賞你的嗎?給我瞧瞧。」
說著他還真伸出手去了!
汐瑤驀地反映,一手把盒子護到身後,一手狠狠拍了他那只爪子一下,「什麼都沒有,你怎那麼多管閑事!」
祁璟軒收回被打疼的小手,撇撇嘴,委屈還沒喊出來,總算發現他家七哥臉色不對。
「有事?」冷緋玉又問道。
先見她臉色不好,他只有兩個念頭,要麼這丫頭舟車勞頓,累的。
要麼……有人從中作梗?
可今夜該留心的他都留心了,就算張悅廉在此,也不可能立馬要了她的小命去,當他們這些人是死的麼?
望到她手里的盒子,加上這人兒的臉上明滅不定的復雜……怎麼說呢?
明明和七爺有關,怎她卻求救似的盯著自己,欲言又止的苦惱模樣,他想幫,可也得看誰在啊!
況且十二不知盒子里是什麼東西,他一清二楚。
就這片刻里,冷世子忽然為情所困,苦了他還不是為自己的情!
料想慕丫頭這些時日還沒想通,非要把竹簽還給七爺,那他也不能摻合其中瞎攪和!
此念一定,拉著不明就里的祁璟軒,還有引路的太監,眨眼就跑得沒影了。
汐瑤追著他幾個遠去,那叫一個念念不舍……
人聲遠去,這片林中小徑寂寧得能輕易洞悉誰不安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咚……
震碎了誰的胸口?
稀薄的月色將他與她的輪廓勾勒得朦朦朧朧,咫尺相對,竟都覺得對方有些不真實。
祁雲澈向來話少,汐瑤正是心虛,先她想向冷緋玉求救,但思緒中飛轉一念,袁雪飛拿夢嬌姨娘來威脅自己,這周圍會沒人盯著她麼?
她輕易將此說與任何人听的代價是什麼?
「沒話說?」
見她怔怔出神,又得先前她盯住冷緋玉那一眼,祁雲澈早就不快。
這會兒只剩下他二人,她反倒警戒起來了。
莫不是想再借由緋玉之手,把那盒子連同當中的物件再轉還與他?
她的倔脾氣,他還是清楚的。
汐瑤顫了一顫,覺出他眸中有火,忙搖頭道,「不……不是的!!」
「那是什麼?」祁雲澈又問,語氣平地拔高幾分,不難听出個怒氣。
汐瑤說不是,不說也不是,還白白受他的氣,心里憋屈得簡直要滴血了!
她哪里知道盒子里那琺瑯瓶裝了什麼不得了的毒藥!反正毒的又不是她!
只不過要她親手交給祁雲澈的話,他定會以為里面裝的就是竹簽,若他打開來看,發覺內容不同,那瓶子里有什麼,他會不仔細個究竟?
本想借著上山這一段人多嘈雜,找機會提醒他有所防備。
冷緋玉那個笨蛋!竟把祁璟軒一道拉走了,生怕自己攪進她和那個誰的渾水里似的!
這下好了,周圍連個鬼影都沒有,要她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有話便說。」祁雲澈耐心已盡,揚起他弧度高傲的下巴,冷眼掃得跟前的人兒心涼涼……
不及汐瑤回答,他還伸出大掌來,道,「若你想還,就痛快些。」
乞巧節之後,他還沒與她說過話。
雖命人把樹砍了,取回竹簽,把她那不像話的心願退了回去,可這人非要將他拒于千里之外,他又何必再自作多情?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是他吧!!
從前汐瑤看不懂他心思,今夜當真開了竅,連他每個呼吸的意思都清楚明白。
想到暗中有人盯著,眼前的又咄咄相逼,她干脆咬牙,手里的東西往祁雲澈懷里一塞,嚷道,「我就是不稀罕!你稀罕就留著吧!」
話罷更氣急敗壞的狠狠‘哼’了一聲,抬步就走,氣勢足得十成十!
心里卻在默念祈求︰扔了吧,扔了吧,扔了吧……
她這沒來由的脾氣,愣是激得雲王連火都發不出來,殺氣竄遍了周身,只差沒化成烈焰燒了這忘憂山。
然,終歸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無處宣泄。
……
誠然,汐瑤不信袁雪飛會借自己的手毒害祁雲澈,那樣于袁家無益。
若不是毒藥,最有可能是什麼,不難猜想的。
這世上,他不會懷疑的人只那麼幾個,汐瑤便是其中之一,她給他的東西,他定沒有防備吧……
登上望月峰頂,得祁永晨點亮長明燈,又得半個時辰過去了。
汐瑤發覺袁洛星不在,更印證自己的猜想,尋望了好幾圈,祁雲澈也沒上山來,估料著知秋應當不會跟著她,才將此事說與冷緋玉听。
簡短話盡,她還輕巧寬慰,道,「沒事,就是多個側妃而已。」前世的賢妃娘娘,後來的袁皇後,雖然,最後還是被廢了……
冷世子差點沒一口鮮血窒出來!見她得過且過的模樣,連重話都懶得說,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趕下山去!
剩下的人兒,三魂不見了七魄,愣僵的抬頭望天,數起閃閃亮亮的繁星來。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她介意麼?
就算今日擋了袁洛星,明日呢?後日呢?只要他與她一天還呆在這權勢的漩渦里就逃不過的。
她腦子里每個名字都諸多詭計,包括自己。
算得完麼?
一個接著一個,何時是盡頭?
丑時剛過,回了自己的居所,沒有想象中的激蕩,心頭終歸是空蕩蕩的,可說到難過……
深吸了一口氣,汐瑤雙手扶在門兩端,仰臉對著天上的明月望了一陣,忽而自言自語,「慕汐瑤,你該死。」
她是何時沒心沒肺到了這個地步的?
末了合上門,轉身,先嘆出口的氣,憂愁都沒散盡,忽而房中一道暗影掠出!一雙強勁有力的雙臂從她身後將她緊鎖,無需捂住她的嘴,手臂猶如燒紅了的鐵鉗,箍得她斷了呼吸!
男人炙熱又燥怒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慕汐瑤,你確實該死!竟敢給本王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