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五年,八月二十四。
入夜,大雨傾盆,雷電交加,仿是想洗淨不久前被鮮血染紅的邢台。
河黍張家暗中勾結前朝軒轅氏,密謀造反,上至當朝皇後一家,下至遍布大祁的道觀和西北境周邊小鎮,牽連多達十二萬人!舉國震動!此乃雲昭年間最大案。
龍顏震怒,下旨命定南王冷緋玉領兵前往河黍剿滅逆賊,又命三賢王祁明夏徹查妲。
寧可錯差三千,絕不放過一個漏網之魚。
人心惶惶,到處都肅殺而死寂。
然,這才是剛剛開始……
深宮,四處都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森與寒意。
建在太極殿旁側的瑯沁閣內,白紗飄渺,說不出的冷情,正廳被設為靈堂,一副棺木置于其中,獨獨不見靈牌。
哭得雙眼紅腫,面容憔悴的粉喬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側。
她一邊小聲的啜泣,一邊往放在面前的火盆里燒紙錢。
「姑娘,嬤嬤的毒已經解了,我也無事,雖然府上,還有二老爺一家都去了,不過你放心,行刑的大人們手很快的,他們……」
話到此,她哽咽得猶如哪個掐了她的脖子,半響再說不出多的字。
他們怎會不得痛苦啊……
這世間,最稀貴的就是人命了,只消人一死就什麼化作泡影。
假使姑娘真的能在頭七這日回來,她也實在說不出謊話騙她。
至少她和嬤嬤還活著,她們活著,對她而言就是安慰了……
抬手胡亂的擦干淨臉上交錯的淚痕,抽噎了一陣,粉喬努力擠出一絲勉強的笑,道,「姑娘,你若在的話,就好好看看粉喬,好好看看這宮里,你最喜歡的瑯沁閣。」
這里是祁雲澈初登大寶那一年,下旨獨為慕汐瑤一人所建。
深宮五載,她們主僕幾人呆在這里的時日,比在傾鳳宮還要多。
深宮無情,可這處是皇上許給姑娘的安生之所。
可是為什麼,到了最後,姑娘卻還要緊抓那一絲執念,問皇上到底愛不愛自己呢……
粉喬一陣心痛,一陣悵然。
擦干的眼淚又再度濕了眼眶。
滿月復的委屈,失去的苦楚,她孤身跪在靈堂中,雙肩顫抖得厲害,越發的哭得洶涌。
外面大雨瓢潑,電閃雷鳴,輕易淹沒她所有的悲慟。
仿佛,不允給那香消玉殞的人兒一絲逝去的憐憫。
她哭著,說著,「姑娘,你可見到嫣絨,雪桂,還有心藍了?你莫自責,她們不怨你,若是你能見到心藍,就替我轉告她,下輩子,我們還要做姑娘身邊的人,一起伺候你,每日斗斗嘴,養養花,只是……」
只是千萬都不要再與帝王家沾上半點關系了!
過了良久,手中最後一張紙錢燒完了,粉喬泣不成聲,「姑娘,傷心地無需多留,早些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記這一生,下輩子投一戶普通人家,過平平凡凡的日子吧……」
似是又想到了什麼,她寬慰的一笑,道,「也莫要惱皇上,你看,我還在瑯沁閣,張嬤嬤也在,若不得皇上庇佑,我們定活不到今日,你放心去吧,皇上……他心里是有你的!」
便是這一句將將出口,頭頂上倏的扯出閃電,亮如白晝,將雨水暈染的深宮籠罩在詭異的白芒中。
震耳欲聾的雷鳴聲掩蓋了所有,像是要將這天撕裂。
粉喬被嚇得顫抖不止,下意識的抬頭向上看去,余光卻見一行人緩緩邁入閣中。
當先的是四個宮婢,她們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撐著花傘,步步行得安穩。
絲毫未曾因這狂亂的雨夜所影響。
接著是八個太監抬著轎攆轉了近來,轎攆上,一身鳳袍的袁洛星端坐其上。
在她身後,威風凜凜的帶刀侍衛止步于外院,無需他們出刀,如今這閣中只有任人宰割的一老一小。
落轎,袁洛星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盈盈起身,身後一個奴才為她打傘,兩個小心翼翼的提著她長長的裙擺。
她就是這般招搖的走了進來,站定靈前,昂首,臉上掛著不可一世的笑容。
她以為,她贏了。
粉喬跪坐在地上,揚起頭望她,眼中是無以復加的恨。
卻是在這帶著恨的目光中,袁洛星身旁那小太監上前一步,揚起手便賞了她一耳光,「賤婢!你的主子在生前連規矩都沒好好教過你?還不快給皇後娘娘請安?!」
皇後娘娘……
粉喬冷冷的笑。
若她們姑娘不死,眼前這個人能做皇後?
挺直了跪姿,她向袁洛星沉身大拜,「奴婢給賢妃娘娘請安,賢妃娘娘吉……」
沒容她說完,那小太監又是狠狠一腳踹過去,「叫錯了!」
粉喬翻倒在地,連日來她早就疲憊不堪,身子也不如從前好了,剛才受那一巴掌,嘴角已然流出血了。
將自己撐起,她抹去血跡,「規矩?皇上口諭,瑯沁閣不得任何人擅自進入,不知賢妃娘娘可懂這規矩?皇後?立後大典未行,你算哪門子的皇後!」
一番話終于惹怒了袁洛星。
她兩步走上前去,探出手擒住粉喬的下顎,目露凶光,恨不得將與慕汐瑤有關的一切都統統毀盡!
可一想到自己是最大的贏家,那心中積怨許久的怨氣也就自然而然的消退了許多。
她露出惡毒又甜美的笑,說,「想不到姐姐身邊的人一個賽過一個的伶牙俐齒,只可惜,你們都被本宮玩弄在鼓掌之間,自然,你也不例外!」
她今日來,就是為了斬草除根!
粉喬先是一怔,再而神情反倒松釋許多。
她無所謂的笑了笑,一把拂開她牽制自己的手,嘲笑道,「沒想到賢妃娘娘連奴婢這小小的人都要放在眼里,你想殺我,這太簡單了。」
四婢只剩下她一人,張嬤嬤也被送到宮外修養,皇上定會讓她安享晚年。
姑娘去了,粉喬自己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死?
她從前怕,而今算得了什麼?
不動聲色的將模到藏在袖子里的剪子,機會難得,就是她死,也要替姑娘報仇!
一掃傷痛,她對袁洛星笑了出來。
「也是了,雖然奴婢的主子不在人世,就算皇上將她皇後之位廢處,可這瑯沁閣卻是宮里不同尋常的存在,賢妃娘娘怎能不在意?」
瞧啊,連慕汐瑤身邊的奴才都不放過,可想她有多忌憚!
袁洛星听之變色,「你大膽!!」
「我自小陪伴在姑娘身邊,我家姑娘天性善良,正因如此,入了深宮貴為皇後,卻被你們這些奸妃屢般迫|害,你以為皇上不知?你以為殺了我,你的皇後之位真的能坐穩?我不大膽又豈敢頂撞你?!哈哈哈哈!!!!」
粉喬笑聲淒淒厲厲,如同深夜從煉獄前來的奪魂惡鬼。
一時,她似周身被一股可怖的氣息籠罩。
駭得閣中涌入的眾人頭皮發麻。
她不怕死!
袁洛星不禁往後退去,誰想粉喬驀地拽住她衣裳,將她拉近——
「你的皇後之位是靠那些見不得人的卑鄙手段得到的,皇上立你為後,是給袁家莫大的臉面,難不成你還以為真是你國色天姿,迷惑了皇上不成?!」
粉喬索性站了起來,手中拽著袁洛星。
她才不跪這個惡毒的女人!
「論手段毒辣,你不如皇貴妃慕容嫣,論大方得體,你更比不上德妃冷芊雅,你這還沒坐上去的皇後之位是皇上施舍給你和你背後的袁家,不然你以為?!」
反正她早就不想活了。
一個人苟活于世?
不,她不要這樣活著。
既然是她們自己送上|門來的,她要說個痛快!
見她氣勢越發洶涌,連袁洛星都不敢輕舉妄動,周圍的奴才們更是嚇得不敢靠近,只能出言要挾。
「大膽賤婢!活膩了嗎?膽敢沖撞娘娘!」
「活膩了?」
粉喬淒淒的笑,看向說話的那個宮婢,「你想死嗎?這宮里有哪個是真正想死的?哪個不是被活生生的逼得走投無路!」
她再望回膽戰心驚的袁洛星,又問她,「我放了你,你會給我活路嗎?」
要是會給,今夜還會來?
「哈哈,哈哈哈哈!!!!」
與雷聲媲美的尖笑愈刺穿人耳。
將鋒利的剪子握在手,眾人霎時心驚肉跳!!
「你要做什麼???」
「莫胡來!!還不快……快放開賢妃娘娘!!」
‘「放她?」粉喬連拖待拽的把人拉到那副棺木前。
袁洛星根本不知她力氣如此之大,整個人嬌弱的撲在沉黑的棺木上,嚇得她花容失色。
那剪子架上她的頸項,粉喬在她耳邊輕聲吐息,話卻是對那棺木里面的人說!
「姑娘,你看,誰來探望你了?看到她,你開心嗎?奴婢知道,你定是不開心的。」
奪夫之痛,殺子之仇,害命之恨!
她要替她的主子慕汐瑤一並討回來!!
粉喬呵笑,滿目厲色,「你口口聲聲喚著我家主子‘姐姐’,你們姐妹情深,既然她去了,豈有你替代她座上皇後之位的道理?」
望見她手里握著剪子,袁洛星才是慌了,「你,你要做什麼……放我了,不然……我叫你不得好死!!」
「放了你,你留我好活嗎?」粉喬笑問。
尖利的剪子緩慢的刺入袁洛星的脖子,血液順勢而流,嚇得她驚聲尖叫。
滿屋奴才不知所措,滾滾雷聲,震得要天崩地裂般。
「袁洛星,你記住!」粉喬高聲喝道,「皇上心里只有我家主子慕汐瑤,這瑯沁閣,這五載深宮庇護,即便著了你的道,我不殺你,早晚有一日,皇上不殺你,也不會容你好活!」
話罷了,她猛地將她推開!
殺了她?
太便宜她了!
就在將才粉喬忽然通透。
「而我,我確實是被你逼死的!」她望著被奴才們七手八腳扶穩的袁洛星。
轉眼間將剪子對準自己的胸口。
「我可是皇上最在意的女子的貼身侍婢,你害死了我,只會讓皇上更加多恨你一分!」
她在那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孔上看到了挫敗,害怕……
哈!
「心藍,你看見了麼?今日的我有多威風?」含淚悲泣,粉喬心意已決,「莫怕,莫覺得孤單,姑娘,奴婢現在就下來陪你!!」
言盡于此。
高舉那剪子,在一片驚叫聲中,向自己的胸口狠狠刺去!
袁洛星總算反應過來,尖叫道,「莫讓她死了!!」
眾奴才一擁而上,近乎同時,一道黑影從粉喬上方倏的落下,將上前的人齊齊彈開,撞得桌椅歪東倒西,器具碎了滿地。
廳中混亂狼藉,誰也沒看清楚那人是如何出現的,猶如從天降。
而在他身後,還得一人牢牢抓住粉喬尋死的手。
這一時,那人正嬉皮笑臉的凝著其他人。
好像他才剛看了一場好戲,時機到了,便出來制止。
他一手輕松的抓著粉喬,一手竟還提著一摞紙錢。
對此人袁洛星壓根不識得,可是站在前面這個,她太熟悉了!
故作輕松的揚笑,她道,「原來是禁衛軍統領——鬼大人。」
鬼宿一身黑衣勁裝,手握一柄狹長的佩劍,望見袁洛星卻不行跪禮,只隨意的對她抱拳道,「末將見過賢妃娘娘。」
這就算請安了!
他是從房頂上落下來的,也就是說由始至終他都在?
是皇上的命令?
忍不住再移眸多看了他身後那男子一眼,一看就是武功極高的人,偏還是個生面孔,卻是一副對她對宮里所有人了如指掌的模樣。
她听說皇上有暗衛,沒想到今日才是頭一回見。
還是為了慕汐瑤!!
袁洛星咬牙暗恨!
可礙著阿鬼直接听命于皇上,根本不敢真正發作出來。
只得保持著面上的假笑,開口正準備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阿鬼卻先她一步道,「時候不早了,賢妃娘娘既然有心來祭拜慕小姐,祭完了就回宮歇了吧。」
「你——」
鬼宿繼續對她抱拳,面不改色,「不送。」
罷了,冷冰冰的對奴才下令,「還不扶你們主子回去?」
宮里哪個不曉得鬼大人是皇上的心月復,就是左相平日見了他都要禮待三分。
他的意思,多是皇上的意思。
想到此,誰也不敢再多言,顫顫巍巍的如眾星拱月般擁著袁洛星,在大雨中狼狽離開。
人走,這瑯沁閣恢復死寂般的安寧。
仿佛閣中不得半個人。
粉喬胸口起起伏伏,她一心求死,卻剛到了鬼門關前,被生生攔下。
不禁,她瞪了還抓著自己不放的人一眼,「放手。」
軫宿呵的一笑,和他打趣道,「不死了?你這丫頭有點兒意思。」
這些年他們星宿死士都在暗處保護她們主僕,哪個都不待見慕汐瑤,也不知為何爺會把她當寶。
不過真難得,四婢的性子個個不同,尤其這粉喬,今夜真讓他們大吃一驚。
沒錯,這就是帝王傳的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