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錚與徐錦衣一走,這偌大的牡丹相輝樓前,大局竟是由昔日那廢後的侍婢所掌控。
成排的燈籠散發著溫潤的光,繪在燈籠上的牡丹花盛放得各有姿態。
四婢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禾。
曾經粉喬還笑言,將來伺候姑娘的婢女都取一個牡丹花的名字,讓姑娘成日都被花兒們團團圍住,不聞花香,卻聞花語妲。
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
「煩請鬼大人向皇上通傳一聲,老臣要面見皇上!!」袁正覺還不死心,看向執劍在手的鬼宿懇求道。
求他有用嗎?
是他下令將此封鎖,他此生就只听祁雲澈的命令行事。
是皇上要她們的性命啊……
袁洛星笑得慘淡,兀自按下袁正覺躬身抱拳對著鬼宿的手,「爹爹無需為此煩憂,橫豎不過一死,我終歸是大祁的皇後,沒有給袁氏一族蒙羞!」
她的爹爹乃兩朝宰相,為官幾十載,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豈能對個小小的禁衛軍統領低聲請求?
袁正覺得女兒攙了一把,又聞她話語凜然,少不得老淚縱橫,「有女如此,為父甚是欣慰,只不過——」
轉眼死死將目光定在粉喬身上,他道,「自古立後當以‘賢德’為先,你為主子報仇沒錯,可平心而論,能者居其位,說句自謙的話,假使老臣沒有能力做這個宰相,定會親自向皇上請辭!試問,慕汐瑤何德何能當得起大祁的一國之母?」
「我家主子當不起,你的女兒就當得起?」
粉喬盈盈轉身,輕慢的冷笑著,悠閑的漫步起來。
「我主子慕汐瑤,是當年皇上還為雲王時,用八抬大轎迎進王府的。因為你們一句‘當不起’,就生生忽視于此?就因為她在你們眼中不具‘賢德’之名,才給你們借口對她屢屢迫|害?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當朝左相對她苦口婆心,她粉喬又何德何能?!
「左相大人對我這一番說話,也不過是因為你袁家尊貴無比的嫡長女小命捏在我的手里,依著我看,她也不具皇後之能,左相大人,你說這當怎算呢?」
站定在那張鳳座前,她毫不猶豫的坐下!
整片樓前響起誰倒抽涼氣的窒息聲——
那些伴在各位妃子娘娘身邊的宮婢早就被這一幕駭出一身冷汗。
奈何她們走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候在此,除了在心里祈求主子平安無事,別無他想了。
可這淑妃,不不,這前廢後的侍婢,她竟然如此大膽,她竟然……坐在了皇後娘娘的鳳座上!
袁洛星立刻被她此舉激惱得鳳儀全無,惱羞成怒的破口大罵,「你這賤婢!!那豈是你坐得的位置?!」
她張牙舞爪的就要撲來,卻不知又從哪里竄出一人,極快,極迅猛,驀地擋在她跟前,眾人連他是從何而來都沒有機會看清楚。
再定眸,人已站至皇後的跟前,宛如難以攀越的山。
毫無表情的臉,身上無法令人察覺一絲一毫的生氣。
與人只有一個訊息︰再向前一步,死!
他與那攔住德妃求死的人穿著一樣。
他們,都是祁雲澈的暗衛!
粉喬面上泛出暢快之意,兒戲一般的享受著坐在鳳座上的樂趣,對她挑釁道,「這個位置本該是我家主子慕汐瑤的,如今她不在了,哪個坐不是一樣?你都坐得,我憑何坐不得?」
袁洛星氣得周身抖個不停,樓前只聞她一人怨毒的尖叫和咒罵聲。
處心積慮想要坐上的鳳位,這份至高無上的殊榮只能屬于她!
一掃片刻前的端莊之態,皇後的風範蕩然無存。
粉喬樂不可支,再問,「左相大人,你望是我似皇後一些,還是您的女兒更似?」
袁正覺頓時無言,復雜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像個瘋子,想要出言勸阻,開口卻無聲。
還要他說什麼呢?
他原還心存一念,若能見得皇
上,或是……
可倒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眼前這個淑妃是皇上親自封的,她做的所有,都是皇上的意思。
「左相大人沒有話要說了嗎?」
見他神色間忽明忽暗,滄桑的老臉上變化何其精彩,兩朝宰相?!
粉喬對他嗤之以鼻,「分明是你們一個個自私自利,竟冤我主子一個‘不賢德’的罪名,就要她死?!莫不是在這宮里心善便是罪過,那好,惡有惡報,如今我得機會為她報仇,我夠毒辣,你們終于曉得怕了,便來同我說大道理?!」
起身來,她步步走到袁正覺的面前,昂首對他冷然道,「左相大人,枉你為兩朝重臣,難道你還看不明皇上的心思?」
湊近到他耳邊,粉喬得意又陰森的說,「世間除了我家主子慕汐瑤,誰都不是祁雲澈心目中的皇後,那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唯一愛的女人,你們害死了她,必當是要千倍萬倍,血債血償。」
袁正覺如遭雷劈,怔忡又震驚!
耳邊一字一句更是清晰,他簡直避無可避!!
眨眼的功夫,粉喬又作端立的姿態,任由身後的袁洛星發狂發癲的對自己咆哮,她不理會,只漫不經心的對著滿面驚恐的袁正覺言道,「索性,今日還沒輪到你們。」
就是他們想死,那都是不可能的。
罷了,她一揮衣袖,「皇貴妃患了失心瘋,嚇壞了皇後娘娘,傾鳳宮的奴才們是怎麼做的?還不把你們主子扶回去好生安撫伺候?」
那些素日里伺候在袁洛星身邊的人這才聞聲反映過來。
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的繞過那攔著他們主子的暗衛,不管不顧,連拉帶拽,嘴里說著勸解的話,將人往傾鳳宮那處擁。
這會兒人心里已然在為自己打算,明日該往哪個宮里鑽,該向哪處送上銀子,以求活命。
拉扯中,袁洛星的發髻也松散了,往日嬌美的面容上只剩下憎極,恨極,儀態全無的叫囂著。
以為如此就能將她擺布,如此就能讓她怕?!
她才不怕!
慕汐瑤已經死了,只于此她是贏了的,她是祁國的皇後,祁國的皇後是袁洛星,是她袁皇後!!
袁正覺望著女兒瘋癲的模樣,怎叫一個痛心疾首……
難道是他錯了?
先帝病薨,密旨現世,誰也沒想到先帝屬意的皇子竟是祁雲澈。
那一時冷家的大軍圍了京城,提及陰狠毒辣的祁煜風,莫說其他文武百官,就是袁正覺都不得不在私心里承認,賢明如祁明夏,深諳如祁雲澈,都比祁雲澈更適合繼承帝位。
大局已定,他不能讓袁家衰敗在自己的手中。
故而他毅然棄了長姐與同他有血緣之親的二皇子,轉投天命之所歸的祁雲澈麾下。
盡管如此,袁家仍舊受了重創,難均三大望族之衡。
將女兒送進宮是上上之選,謀奪後位勢在必行,一直以來,他都不覺得這是錯的。
他一心想讓袁家立于不敗之地,卻忽略了最關鍵的……
龍心難測。
得淑妃一語,他才恍然大悟。
竟是他一手推波助瀾,助女兒除掉了皇上最心愛的女人。
都說帝王無情,可若是帝王有情呢?
「淑妃娘娘!」
猛然頓步,袁正覺向粉喬筆直的跪了下去,苦苦乞求道,「謀害前皇後,以至後宮不安,一切都是老臣的罪過,老臣願意一力承當,還請娘娘向皇上轉告!」
說完,摘了官帽,他深深的大拜下去。
這一舉總算讓袁洛星安靜下來。
她目瞪口呆的望著她的爹爹,先是無法反映,便是在頃刻後,她驚聲尖叫,怒火沖天的咆哮,「父親!左相!你怎能對她跪?她何資格讓你跪!給我起來!我以皇後之名命令你!!不準跪她!!!」
袁正覺心意已決,腦門貼著地磚,轉過脖子哀哀看向女兒,他只得搖頭。
是他錯了,他大錯特錯!!
粉喬面色冰冷,毫無動容與同情,這些人怎听不懂她的說話呢?
而今他們能做的只有等死而已,沒有皇上的允許,就只能在恐懼中活著。
「你們有什麼資格講條件?你們的命又能值幾個錢?還是你們認為,只要效仿皇貴妃,鬧一出一心求死的大戲,就能解月兌了嗎?」
回身仰頭向高樓上看去,粉喬對那白衣飄渺的女子詭謫一笑。
「皇貴妃娘娘一舉勇氣可嘉,可惜有勇無謀,你以為你真的能死的這麼容易?你以為你縱身一躍,便可以逃過所有?」
慕容嫣站在上面許久,是有些累了。
形容如瘋的袁洛星,屈膝下跪奢想求全的左相,還有貌似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冷芊雅……
她和他們都不同。
「我累了。」她輕聲的說,「落不下眼淚,不曉得懼怕,對這世間也再無眷戀。」
放眼將這被夜色籠罩的恢宏華麗的宮殿望盡,慕容嫣神情里只有厭倦。
倏的,不知她想到了什麼,隨之呵聲笑了起來。
那婉轉卻如同誰在低聲悲泣的笑被風逐一吹散,蒼白如紙的臉容上漾起淒淒鬼魅的表情。
她道,「我知道金珠妮是袁洛星的人,狗兒將將入宮,急需做些許事討好主子,我便對她暗示了一番,讓她給嫣絨下了合歡蠱。那個叫做雪桂的冰美人,是我親手將她從城樓上推下去,呵,她當時竟還想與我同歸于盡,簡直自不量力!還有那叫做心藍的,她的死本與我不得什麼關系,不過德妃妹妹的把斌是我做了順手人情,隨心情給了袁洛星,哦對了,你們可知道素來端莊得體的德妃妹妹落了什麼口實在我手里麼?」
「我自己說!」冷芊雅站了起來,姿態傲然,哪怕是錯的,她也錯得無怨無悔!!
她環顧周遭,那一雙雙向自己望來的眼,目光皆是不同。
夜色甚濃,弦月極美,只可惜如今再沒有人與她琴簫和鳴,笑談風生了。
「我愛上了一個人,這有何稀奇的?哪個規定宮里的女人都要愛皇上?」冷芊雅理直氣壯,語氣里都是質問。
「他是我爹爹手下最得力的大將,是這世間我唯一愛的人,我本可以與他私奔的……」
可她是冷家的人,入宮為妃不過時局所致,誰也無法改變。
「我入宮不久,他便娶了妻,將當日我與他互換的信物退還,不想就是因為此!」
紅了眼眶,冷芊雅含淚瞪視慕容嫣,「不想因為此,被你緊抓不放,毀我清譽,更重傷冷家!」
抬手左手,她將雲袖掀開,露出那粒刺目的守宮砂,「我自認清高,既已選擇入宮,此生必是為我冷家而活,兒女情長不過煙雲罷了,根本不足成為要挾我的把斌!想要要挾我冷芊雅,你們配麼?」
她說著再向粉喬看去,道,「心藍那一事我本可拒絕,皇上迷戀你家主子與我本無關,後宮爭斗不休,時逢慕家涉與張家一同作亂,皇上若極力保你主子,怕是會激起民怨,我便縱了一縱……罷了,終究人是我害死的,人人都將他當作皇上,當作天,可他是個人……」
縱使她心系天下,將自己當作後宮里唯一的對祁雲澈臣服的忠臣,卻疏忽了去保護他最愛的人……
所以,她也該死。
說完了,冷芊雅慘淡的笑,「我知,今日還未到我,既還未到我,我便不再此打擾諸位的雅興了。」
一身孤絕,她往自己的宮殿步步行去。
不過就是等死而已。
待冷芊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高樓上的慕容嫣發出厲鬼般快意的神采,「所以今日該我死?」
她早已等之不及!
不想粉喬卻道,「今日乃吾兒大宴,皇上有心容你們多活幾日,你們卻不知好歹……」
話音落,慕容嫣驀然驚動,雙眸隨之瞠大!
皇上不允她死在這天?她偏要逆他的意思!
命是她自己的,她想哪時死就哪時死!
縱身輕盈的一躍,眾人揪著心親眼望見她身子已懸在空中,白衣飄搖,殘酷而優美,卻又在千鈞一
發之際,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道把她拽住!!!
只見她腰間如同被什麼鎖住,整個人身形向後拱成弓狀,連她自己都未及反映,便被拖拽回去。
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聲!
啊——啊——啊——
一聲聲令人听則毛骨悚然。
她死了嗎?
不,不會死的,因為皇上沒有允許啊……
黑夜將所有都淹沒了,駭然了人心的尖利哀嚎很快就消失,再無半點回響。
靜默。
只有毫無感情的禁衛軍將這里嚴守,只有左相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只有袁皇後越發顫栗得厲害的等待,只有,淑妃冰冷的笑意從唇邊淡淡漾起……
誰也不敢用力呼吸,誰都不敢將視線從高樓上移開。
一定不會結束,可同時,誰又在極力渴望祈求著結束。
就在這無聲無息的反復折磨里,終于!伴隨著鐵鎖摩擦的聲響,慕容嫣被人從里面拋了出來——
像是一只失去骨架的白色紙鳶,勝似孝服的白衣上染了斑駁血跡,她被拋出,墜落,卻因鎖骨兩端被鐵鏈勾住,從而高高的懸吊在樓上,輕微的搖擺不止。
眾人心驚膽戰著這一幕,再睜大眼看去,慕容嫣雙臂月兌臼,如此看上去如同不得肩膀,詭異又丑陋。
她的下顎也被捏碎了,口齒難以合攏,像是被扔到了岸上的魚,難看的張著。
原本她已痛得昏死了過去,得這一落一扯,傷口處鮮血汨汨,她被巨大的痛楚摧殘恢復意識,發出痛苦的哀嚎……
痛過之後,她極力掙扎著,扭動著,可隨著她每次輕微的動作,更巨大的痛楚就會將她淹沒。
如今連咬舌自盡都難。
最後她能做的,便是用那雙流出血淚的眼狠狠的瞪著高樓下的每個人,用她怨毒的目光詛咒她們……
粉喬將念兒重新抱回懷里,一手逗著她胖乎乎的臉頰,逗得她咯咯直笑。
小公主哪里會曉得才將發生了是可怖的事,對她而言,世間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袁正覺仍舊跪在地上,聞得那陣純澈無邪的笑聲,嘆息道,「娘娘已為人母,何苦造這殺孽……」
粉喬頭也不抬,將他的說話置若罔聞,她輕聲慢語的說,「你們都看到了,這就是違抗聖意的下場,左相大人,袁家乃三大望族之一,支系繁多,光是本家上下就過千人,我在此奉勸一句,皇後娘娘身為一國之母,理應做好表率之用,君要臣死,臣才能死。」
袁洛星實在想效仿慕容嫣,只會陪上滅族之災,比她更加淒慘千百萬倍!
最後,粉喬向掛在樓牆上那殘破不堪的人望去一眼,她眼底晃過一絲索然無味之色,「將她掛回自己宮里去吧,放在這里委實礙眼了。」
……
一場大雨毫無征兆的降臨,伴著滾滾驚雷,雨水放肆沖刷著巍然的皇宮,掩去所有被血染過的磚牆和痕跡。
太極殿,冷緋玉仍筆挺的跪在外殿,是連劉茂德都有些焦心了。
他自作主張拿了碟點心,跪在旁側請定南王少許用些。
冷緋玉目不斜視,聲如洪鐘道,「劉公公且放心,本王常年在外行軍,七天不食都是小事一樁!」
他哪里那麼容易死?就算他要死,自會死到遠出去,不會髒了這地方。
鬼統領復命之後,已過了兩個時辰,依著他杵在這里,貌似皇上不也沒有用晚膳麼?
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牡丹樓那邊傳來的消息他也曉得了,可他就是有這點倔脾氣,非要皇上放了他冷家的人!
殊不知,此時的祁雲澈正被夢魘所擾,而一行黑衣人自雨夜中來,呼嘯著,只為一個目的——
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