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後的聖旨下得十分突然,怕是連近來極其安分的袁洛星都不曾想到,皇上到底還是對她發難了。
恃恩而驕,忠奸不辯,有失婦德,難立中宮……
明知她今日在宮里舉辦賞梅宴,六宮妃嬪齊聚立政殿,那劉茂德捧著聖旨當中宣讀,連這點臉面都不曾留…禾…
說她恃恩而驕,還不是他假意對她盛寵?傾星閣亦非她求他所建,這宮里的女人無論擁有什麼,都需他給,她們才有妲!
他是她的夫,是她的主宰,他對她好,難不成她還要不知好歹的拒絕麼?
皇後之位是她應得的,這兩載她何曾忠奸不辨?難道任由奸妃禍亂後宮是她的錯?!
最最讓她傷心的是那則有失婦德。
執掌鳳印後,袁洛星事事親力親為,自認比那總是藏在瑯沁閣的慕汐瑤能耐千百倍,祁雲澈對她百般寵愛,她以為那都是真的,以為是自己的努力讓他回心轉意。
誰曾想一張聖旨,她成了大祁第二位廢後!
顧不上妃嬪們對她投來的各種復雜目光,要笑就在心里笑吧,她會記住的!
直奔太極殿,她要找他說個清楚!
她沒有恃恩而驕,沒有忠奸不辯,那有失婦德與她有何相干?
她乃袁家嫡長女,嫁與他多年,皇後的位置乃她應得,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有資格?粉喬那個賤婢嗎?!!
太極殿外,漫天飛雪,面前巍峨的宮殿卻大門緊閉。
袁洛星聲嘶力竭的喊著,求著,守候在殿外當差的奴才們將她視如未見。
心中的委屈和懼怕齊齊上涌,她不相信祁雲澈對她沒有半分情,她不相信納蘭家被連根拔起後,如今到了她袁家!
同時,她不相信的一切都讓她懼怕得無以復加。
她害怕,她愛了多年的男人會對她絕情絕義,害怕自己落得與慕容嫣一樣的淒慘下場。
她害怕,慕汐瑤死了那麼久,這世間卻無人能取代她在祁雲澈心目中的地位。
尤為此,只要想到此,她就恨得咬牙!
隨便誰都好啊,哪怕他不屑于她,只要不是慕汐瑤就好,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嗎???
她在殿外哭求著想要見祁雲澈一面,她想當面問他,他對她可是真的半分情都沒有?
莫非立她為後是為了今日的報復?她不信,她不敢信,更不想相信!!!
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凍得她爬滿淚痕的臉刺痛非常,這些卻都不如心痛!
依稀,從深宮里行出一人,是劉茂德!
他端立在袁洛星跟前,手里握著拂塵,微微低下腦袋,灰眸對她掃去。
她便是仰著頭,眼中帶著祈求和期盼,皇上終歸會來見她……
「賢妃,回吧。」劉茂德冷冷的說,「您執掌鳳印這兩年,後宮不安,幾位娘娘相繼死于非命,比先皇後妃爭斗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當中緣由,若深究下來,可就沒那麼簡單了。如今皇上只廢了您的後位,恢復賢妃之位,已是格外開恩,再糾纏下去,得不償失。」
說完,他轉身就走,袁洛星驀地將他衣袍拽住,哭腔淒淒,「既然劉公公也道皇上對我格外開恩,可是對我還有情分的?」
劉茂德回首輕睨她,笑,「那是自然了,娘娘乃袁家嫡長女,左相大人一生為大祁鞠躬盡瘁,這點情分是當有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那哪里是什麼情分?不過是念在她身後的袁家,才對她網開一面?
如若不然呢?
她顫得更加厲害,連呼吸都斷續不連貫,她搖頭喃喃,「怎會呢,怎會?」
再抬首看向劉茂德,確認般死死的將他盯住,想從他那張垂垂老矣的臉貌上找出他說謊的蛛絲馬跡。
可是看了許久,她只望見他平平的神色,還有淡色眼珠子里對她的同情和可憐。
她竟也淪落到被老太監同情的地步?
「不會的,不會的!!!」袁洛星拼命搖著頭,精致的妝容早就不復存在,「皇上不會廢我的,皇上不會廢我的,我是皇後!!我是皇後!!!!」
她撕心的喊叫聲被身後大作的風雪掩埋,往日伴在她身邊只會阿諛奉承的奴才們一個勁的疊聲勸著。
只是廢後而已,有何稀奇啊……
再說做不成皇後,還可以繼續做賢妃,主子為何這樣想不通?
這可比清未宮死狀可怖的皇貴妃好得太多!再這樣鬧下去,若皇上改變心意,將主子打入冷宮,底下的人都要遭殃。
于是一群不成器的烏合之眾軟硬兼施,想把人拖走,便在這時,從瑯沁閣那方向,緩緩來了人。
袁洛星余光望了少許,便下意識側首去看。
只見到那一行人各個穿戴不俗不艷,素雅清冷,貴氣不凡,卻是能與傲冷無雙的風雪比個高低。
這讓她木然被淚水咬得刺痛的臉有了幾許與傷痛不同的表情。
她細細的看過去,想將來人看得更加仔細些。
當先的人外面披了一件白狐裘的披風,隨著她邁近的步子,那裘披下隱隱露出橙黃的裙裾,邊緣用五彩的絲線繡著盛開的百花,花上翩蝶飛舞,與這冬日帶來一抹盎然的春意。
這羅裙袁洛星甚是熟悉,這曾經是慕汐瑤自小最愛的花案,她的裙裳里最多姿態各異的花了,尤其是牡丹。
花中之王,一國之後,當如慕汐瑤是也。
這是雲昭初年,睿賢王祁錚在百花群宴上親眼賞了皇後的一舞後,留下的驚天褒贊。
那一時,全天下都以為慕汐瑤會是個賢德的皇後。
哈!
天大的笑話!
猛地推開想要攙扶自己的人,袁洛星站了起來,對來到跟前的粉喬綻出一絲森冷憎恨的笑,「妹妹來給皇上請安麼?」
粉喬雙手合攏端立,沒有立刻回答,她與她正面相對,氣色絕佳的面容上雲淡風輕。
身旁,白芙出言淡聲提醒道,「恕奴婢逾越,賢妃娘娘乃為四妃之末,理應喚我主子‘姐姐’。」
袁洛星怔了怔,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早就命人狠狠掌這賤婢的嘴了。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皇後,她又做回了賢妃,在她眼前的是慕汐瑤的侍婢……淑妃。
在妃位上還高了她半截!
僵滯的沉吟了片刻,粉喬像是在等她改口般,高傲的站在她面前,袁洛星恨極!
是來看她的笑話麼?以為這樣就能羞辱她?
慕汐瑤都被她一只手捏死了!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婢而已,能將她如何?!
納蘭家一倒,朝堂上眾大臣不得不靠向爹爹,就連皇太後而今都要仰仗著,皇上要動她袁家談何容易?
她與慕容嫣可不相同!
想那般折磨她?簡直天方夜譚!
思緒罷了,她對粉喬輕聲笑道,「倘若是報仇,不過是將本宮打回原形罷了,看來你的能耐也不過如此。」
「不然呢?」粉喬淡薄的反問,面上眼中全是冷色。
對袁洛星,她何嘗不恨?何嘗不想她立刻死!
可是死對于她來說都太容易了!
「你以為皇上真的動不了你袁家?你可知世間最痛是為何?」
話止于此,她倏的綻出詭異的笑,抬起手溫柔的替袁洛星擦拭臉上的淚痕,「切莫心急,這才是開始而已,後面會如何,等下去便知了,賢妃妹妹,你可要好好的活著啊……」
……
太極殿厚重的大門被打開,殿中的奴才們將粉喬一行人迎了進去,再重重的合上,把袁洛星拒絕在外。
冷風呼嘯肆虐,誰的心如死灰?
愛麼?恨麼?
袁洛星抬起手望向那發白的掌心,縴細的五指尖端被凍得異樣的紅,曾經他也是緊抓過她的,他握著她的手,擁她入眠,讓她以為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原來,為了一個慕汐瑤,他可以忍受著假裝與自己做戲,只為了今日的報復。
袁洛星忽然明白了粉喬說的那句話,何謂世間最痛?
直到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她才恍恍然,她真的愛著那樣一個男人……
「娘娘,回吧,莫要在殿外逗留了,仔細著了寒氣。」
身邊的人小心翼翼的對她細語,總算因為她之前的話反映過來,就算只是賢妃,她身後還有袁家,還有權傾朝野的左相!
罷了,兩個宮婢是想上前扶她,她卻粗暴的一呵,「本宮自己走得動!」
如喪家之犬的臉容重新振作,眸色里一抹狠厲重新顯露出,她不會就這算了的!
……
不過數日,廢後風波便成了舊談,私下里那些愛嚼舌根的奴才都不屑找個隱蔽的角落暢聊了。
賢妃被皇上晾在一邊,不傷不死,不痛不癢。
皇太後從江南休養歸來,當先將賢妃喚到自己的宮里去,賞了許多東西,噓寒問暖,突然變得十分親密。
淑妃也不曾再出狠招刁難哪個,皇上還是冷冰冰的形容,身邊倒多了一個長相與先廢後幾分相似的宮婢伺候著。
正月十五,上元節,京城放夜十日。
難得這天祁雲澈來了興致,與群臣午宴後,換了便裝,出宮。
算起來,除了南巡與每年前往東都,剩下的日子,都被耗費在宮中。
那座皇宮萬民敬仰,于他而言,卻是難逃的束縛。
行在大街上,滿眼的人。
酒樓茶樓里的生意如火如荼,當街的雜耍吸引眾多腳步駐足,小販吆喝著自己的生意,不時還有舞龍舞獅的隊伍路過。
到了子時,沁湖邊上會放煙火,怕是這會兒去,都不得好位置觀賞了。
祁雲澈不疾不徐的走在當先,身後得張宿、翼宿、井宿、柳宿和星宿形影不離的跟隨。
加上幽若與白芙白蕊,不俗的穿戴和相貌,自朱雀大街來,吸引了不少目光。
這當中,只有幽若最是興奮好奇。
滿街的新鮮熱鬧,看哪兒都是看不夠。
何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伴駕左右,一起逛這繁華的燕華城。
本來她最害怕的淑妃娘娘也一道出了宮,因著淑妃時刻都離不得小公主,大街小巷上人來人往,夜間尚冷,皇上便開了金口,允她先去往雲王府,命鬼大人和另一個喚作‘阿軫’的侍衛隨身保護。
故此,她輕松了許多。
白芙雖沉穩,但不可怕,況且還有俏皮的白蕊和她做伴。
她發現自出宮後,大家都較為隨意,喚皇上為‘七爺’,一如哪個名門的公子出游,她們這些平日在身邊伺候的奴才便得了恩典隨同游玩。
中間不時插科打諢,皇上亦還會笑談幾句,這讓幽若感到無比的自在。
一路走馬觀花的逛著,眾人跟隨祁雲澈頓步在一家酒樓前。
幽若抬眼望去,這酒樓氣派非凡,與周圍的比起來,硬是高出許多,里面人聲鼎沸,正中寬大的戲台子上正敲鑼打鼓的唱說得精彩,再看那招牌——
「凌……什麼樓。」她識的字不多,中間一字委實不認得。
听她自言自語,擰眉苦惱的模樣,好像是在怨自己︰你為何這樣笨啊,連個酒樓的招牌都認不全。
白蕊笑呵呵的纏著她的手道,「凌翠樓,那個是‘翠’字,‘翡翠’的‘翠’,有碧綠華美之意。」
幽若點頭,盯著那字用手指虛虛的跟著畫了畫,認真的記下了。
見她這般勤學,白蕊不免向祁雲澈叫喚,「七爺,求求您給幽若找個先生吧,讓人曉得您身邊的人連字都識不全,可是會被那些老頑固笑話的。」
她口中的‘老頑固’指的自然是朝中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
難得出宮,祁雲澈心情不錯,聞言笑著應道,「好,既然如此,那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因為身邊的人不識字,堂堂一國之君就會被大臣笑話,事關國君威儀的大事啊……
白蕊一愣,幽若已然反過來纏著她的手,獻媚的喊她‘先生
’,請她好好指教自己。
白芙側頭去掩笑,只道,讓她教,怕是誨人不倦。
幽若听出些許端倪,還沒問個仔細,白蕊已經作勢張牙舞爪,要和白芙一較高下。
眾人鬧著就進了凌翠樓,小二是個眼尖的,接了井宿扔去的銀錠,放光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轉,領著人往最上等的雅房去了。
……
雅房統共有三間,並排相連,正對一樓中間的大戲台,坐在里面居高臨下,戲台上的一切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居中為主,布置也華麗些,兩側的小間專門供隨行的下人休息。
祁雲澈獨自坐在正中的雅間,只要了一壺上好的茶,幽若和白芙白蕊分得左邊那間,好酒好菜擺滿整整一桌子,連上菜的小二都道,你們家公子對你們真不錯。
樓中叫好聲接連不斷,戲台上精彩紛呈。
來自北境外的胡人舞娘跳水蛇一樣的舞蹈,那暴露的穿著看得幽若臉紅心跳,可又實在妖嬈美麗,想要移開視線都做不到。
還有間隙的店小二分別上去講一個好笑的段子,據說能引起客人們笑聲最大的小二能得東家紅包一封。
好些說得幽若和白蕊笑到肚子疼,眼淚都流出來了,連白芙都端不住沉穩的架子,跟著笑得東倒西歪。
可是呢,當她隔著珠簾向皇上那邊悄悄看去,每次,她都只能見到那一張淡然不變的側臉。
不管戲台上有多引人入勝,無論那些笑話多有意思,皇上總是一個表情。
無大喜,亦無大悲。
他平靜的坐在那里,品著香茶,淡眸好似注視著樓中的一切,又好似誰都沒看。
俊朗的臉龐高貴得難以接近,同在一層出來玩耍的望族小姐們早在他來時就見著他了。
中途還有膽子大的使了丫鬟來,想邀他待會兒一起前往沁湖,泛舟游湖,欣賞一場盛世煙火。
可是她們誰也不得眷顧,統統被侍衛們攔截在外,冷言冷語的趕了回去。
唉……
幽若在心里輕嘆。
皇上不管去到哪里,再是熱鬧的地方也無法將他感染,孤寂似他與生俱來,這就是一國之君麼?
她不小心外溢的落寞表情被白芙白蕊看在眼中,尤為還是在她目不轉楮的盯著七爺時!
白蕊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幽若驚回了神,見兩個女子那樣看著自己,她自知失態,羞愧得低下頭去。
「你們別誤會……我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到底這兩位姐姐是淑妃娘娘身邊的人,她心里還是有半分顧忌的。
壓低了聲音,她小心的解釋道,「只是我想,上元節這樣熱鬧,皇、七爺也會高興些,方才我與白蕊姐姐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百姓們都在這天出來游玩,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可是他們都不知……」
他們都不知,他們的天子並無所樂。
听了她的話,白蕊白芙對望了眼,同時在心底松了一口氣。
幽若想的這些,曾幾何時她們也都想過,難受過。
跟隨七爺久了,便也曉得他是這樣一個人,情緒不多,想要的也不多,得到了定會珍惜,而失去了……也只會恨自己無用。
白蕊很能體會幽若此時的感受。
她趴在桌上向她湊近過去,小聲同她道,「以前七爺和小姐單獨來過這里,你就當是,嗯……我們做下人的,陪主子故地重游。」
幽若不解,又偷偷瞄了祁雲澈一眼,「那豈不是會更傷懷?」
「不得辦法,咱爺就是這樣。」白蕊擺出很老道的樣子,指著下面的戲台,說,「不用想那麼多,我同你說,待會兒下面有個叱 風雲的大人物要來變戲法,你可要睜大眼楮仔細瞧著,千載難……唉唉!來了來了!!白芙你快看!!」
話才講到一半,眾目中,那戲台上出現一道亮堂堂的藍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