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莫大同正坐在自己的休息室,將靠椅放到了最低,仰頭將目光放在天花板。
門外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發出的噠噠聲,一陣響起一陣消失,是紀念在外面走來走去,听在耳朵里,只會讓他變得愈加煩躁。不多會兒,只見休息室的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窄細的縫,而後緩緩露出一雙清澈的明眸。
只見紀念雙眼一彎,狐黠一笑︰「就知道你沒在忙……丫」
莫大同抬手揉了揉發皺的眉心,輕舒了口氣︰「有事?」
紀念眉開眼笑地推開門走了進來,踩著一雙足有十公分高的米色魚嘴高跟鞋站在房間的正中間。一身白色的洋裝,裙擺及膝,露出一雙縴美的小腿,她身上穿的這個顏色,讓莫大同不由地想起那段時間她住在他家里時的模樣,同樣像是一只白色薔薇,不同的是,現在的她更像是一朵盛放的薔薇媲。
只見她背著手站著,身後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像是即將熟透的隻果,兩頰微微泛著淺淡的紅色,嘻嘻地笑著︰「是有那麼一點點小小事。」說話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盯在莫大同臉上,細細地觀察他的臉上的神情變化。
「你說。」
紀念咬咬下唇,眸子一轉︰「那,借你的脖子一用!」
莫大同還沒反應過來紀念要干什麼,就已經被她扯著胳膊從座位上拽了起來,拉著他走到房間中間的空地上,自己則是站到他面前。
兩人之間,就只有十公分的距離,或者更少。
莫大同人要比賀連城高上一些,紀念穿著十公分的高跟鞋,剛好到他鼻尖的位置。
這姿態,曖昧而舒適。
靠近她,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氣,那是不用于任何一種香水、不同于任何一種花香的特有的醺然。讓他會有一瞬間的沖動,想要探下頭,讓吻落在那一雙嬌艷欲滴的粉唇上。
終于,她拿出了她一直藏在身後的東西,套在了莫大同的脖子上。
莫大同垂下目光,才看清了那圍在自己脖頸上的那是一條有著淺灰色的暗紋的暗藍色領帶。
他一擰眉,正要問紀念要做什麼,卻听那站在自己身前的小人兒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賀連城老是嫌棄我,說我連打領帶都不會。所以啊,我就想著偷偷學會了,哪天打給他看,哼!叫他再取笑我?其實,我也覺得,作為人家的妻子,連領帶都打不好,是一件很丟臉的事。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網上那些領帶的系法,但一直都沒學會,後來我想啊,要是連實戰經驗都沒有的話,怎麼可能打得好呢?你說對不對?」
所以,她是借他的脖子實戰來了,對嗎?
為的,就是能給賀連城——她的丈夫好好地打一次領帶!?
他眉心的刻痕越發深重了些。
下意識地抵觸,有些煩躁地,抬手就要扯掉圍在脖子的那討人厭的東西。
卻是她微涼而柔軟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訓道︰「哎!莫大同,你別亂動!」看到她那般認真的模樣,就算他不願,又怎麼忍心拒絕呢?
順著她的意思,他微微低了身子。她牽住領帶的一邊,縴細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那細膩的指尖不經意地掠過他敏感的脖頸,有著微微的癢意。她兩手各牽著一邊。微微垂下眼簾,一面自顧自地回憶著她在網上看到的領帶的系法,一面縴細的手指按照步驟認真地打著結︰「溫莎結的系法……第一步,調整長度,寬邊在窄邊前,第二步,寬邊繞過三角區一側,然後拉緊……第三步……」
驀地,他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寂靜——
「紀念……」
「嗯?」
「你,現在幸福嗎?」
紀念動作一頓,嗤笑一聲,仰起頭朝他囂張跋扈地瞪大了眼︰「你看不出來啊!」說完,又開始忙活了起來。
莫大同苦笑,看得出來,他怎麼能看不出來?正因為這樣,他才更不忍心打擾她的幸福……可,那對立面站的人是他的小姑姑莫妍,他又怎麼舍得讓她難過?終一狠心,他說︰「晚上有事嗎?我請你吃飯……」
紀念一挑眉,將莫大同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她怎麼看,都覺得,莫大同今天和平時不大一樣,在她的印象中,莫大同總是一副嘻嘻哈哈、涎皮賴臉的樣子,今天卻……看起來,好像藏著有什麼心事。她小心隱去自己的疑慮,狠狠一扯攥在手里的領帶,嗔道︰「哈!無事獻殷勤,說,有什麼事要拜托我?」
「你就當是咨詢室的員工福利吧!」莫大同隨便找了一個理由。
「員工福利,听起來不錯。可是,能不能留在改天啊?今天晚上,我和賀連城有約好,要去看他媽媽。所以……你懂的。」紀念沒再多說,又徑自低下頭擺弄起手里的領帶來,仍同他搭著話︰「哎!莫大同,你看啊,這個溫莎結打到不是要轉兩圈嗎?怎麼我打出來的結不一樣啊?」
抬起眸子,她看到在莫大同胸口積蓄的怒氣在他臉上一點點漫延開來,最後擴大到整張俊顏︰「我又不穿西裝,怎麼知道該怎麼打領帶?」
大手一把扯下了領帶,狠狠塞在她手里。
轉身,便甩門而去。
留下紀念站在那里,盯著手里那條被攥得起了皺的領帶,緩緩舒了口氣,呼,他這是沒事亂發什麼脾氣呢?
……
臨近傍晚的時候,本來是晴朗的好天氣,卻突然下起了大雨來。
紀念坐在咨詢室里面對面前擺著的那一堆文件直想大發脾氣,莫大同這是存心要為難她不讓她下班,要不然怎麼會讓她把咨詢室開業以來所有的用戶資料都在今天整理出來。
整理,整理,有毛線好整理的啊?
她自從在莫大同的工作室工作以來,每天做的事情,就只有整理資料整理資料整理資料,這要她整理到什麼時候啊?下午莫大同生氣的樣子,她現在向來還覺得有點後怕。小貓咪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有時候要比老虎還要嚇人。不過說起來,也是她人理虧,拿著工資,卻還在上班時間找老板聊天、打領帶,也難怪他會生氣。
眼前,莫大同已經坐在咨詢室最里面的休息室,幾個小時都沒出來了。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麼,就不餓嗎?可是她很餓啊。還有賀連城,怎麼,她發了十幾條短信,打了十幾個電話也沒人應,是在開會嗎?可是,他和她不是約好了要去看媽媽的嗎?怎麼現在,連個消息也不給她?
紀念又看了看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這個時間媽媽那邊大概已經休息了,也不好再去了。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決定先下班回家再說。
一開咨詢室的門,夜風席卷而來,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她身上,涼意絲絲縷縷順著血液傳向四肢百骸。
莫大同的咨詢室所在的這條街,本就人煙稀少,再加上現在在下雨,街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憐。
就在這時,放在包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紀念連忙拿出手機,看到手機屏幕上閃過莫大同的名字,眸光一黯,還以為是賀連城打來的,要來接她的呢。有些不耐煩地,她接起電話︰「喂,怎麼啦?你要的那些客戶資料,我都整理好了,放在我的桌子上,你去拿好了……」
「你在哪里?」誰知電話那頭的聲音卻有幾分嚴肅和緊張。
「我?」紀念低頭看了看腳邊的水窪︰「文件都整理好了,我當然要回家啊,難不成還要繼續留下來給你做苦力呀?」
「我沒開玩笑,你現在在哪里?」坐在休息室里莫大同看到紀念的位子上沒了她的人,就開始覺得焦躁不安,他一定要看到她人出現在她面前才行。說著,他拿了一把傘,就往門外走。
「我啊,剛才一直在咨詢室的門口等車,不過外面下得雨很大,我看這條街大概是很難叫到計程車了……現在要過馬路,到對面的那條路上攔一輛車,然後打車回家。」
「你在咨詢室門口?」
「嗯哼。」
莫大同快走了兩步,透過滿是水汽的落地玻璃門看見了站在門前的那道縴細的背影,頓時覺得松了一口氣︰「你就站在那里等我,不要動。」
「哼!我憑什麼要等你呀?」
說著,她拿過包包定在頭頂,一只腳已經邁了出去。
驀地,有橙黃色的車燈驟地照來,紀念直感眼前一白。
旋即,剎車聲急促地響起,尖銳得刺痛耳膜——
*
*
*
另一地點,晚上八點鐘整。
賀連城的辦公室里,燈沒看著,房間就只有兩點亮光。
一點是未捻滅的煙頭躺在水晶煙灰缸里,閃著一點微弱的火光,還有一點是賀連城遲遲不暗的手機屏幕。屏幕上亮著的,是莫妍一早發來的那條的短信——
「我想,有些話不和你說,我會後悔。今天晚上八點半,希爾斯餐廳,你不來,我不離開。」
先前她發給他的所有短信,他都刪了。今天的這一條,他卻沒有。原因無外乎這一條里「有些話」那三個字。
雨滴拍打窗戶上玻璃,如回憶與他絲絲纏綿不休。
那一年,是她和他相戀的第七個年頭,她只留下了一張紙條搭上了飛去加拿大的飛機。她說,連城,等我,回來的時候,帶驚喜給你。于是,他謹慎而小心地守著她給他的承諾,等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等到了父親受刑自殺,等來了因為接受不了父親的死母親瘋了的消息,等來了她在加拿大另嫁他人的消息……
而當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竟是在他甘做「紀鶴先的狗」的時候,她果然不負承諾,帶來的,果然讓他夠驚喜。
她另嫁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名義上的岳父,她所成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名義上妻子的繼母。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他難堪,更讓他心如刀割,更不讓他無法原諒?
手,不自覺攥緊。
指節,被捏得咯咯作響。
窗外轟雷忽地震響,所有的思緒被斬斷。
他眉心一蹙,按響手邊的座機︰「秘書室,備一輛車。」起身,拎起自己的西服外套大步向門外走去。
而那只黑色手機則獨留在辦公桌上,震響不休,屏幕上一遍一遍閃過「紀念」的名字。
*
*
*
希爾斯餐廳里,莫妍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守著手機上的時間等待。
今晚的希爾斯被她一個人包了下來,偌大的大廳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伴著舒緩的鋼琴曲。她將雙手放在雙膝上,忐忑不安地揉著酒紅色的餐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傷賀連城幾分,更不知道賀連城到底對自己還有幾分在乎,但凡他不甘兩年前被她拋棄,想要從她這里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說到底,她賭得不過就是賀連城的「在乎」兩字。
贏,他和她或許還有一個渺茫的未來;輸,便是從此陌路。
「賀市長,您來了……」
Waiter的聲音傳入耳際,讓她緩緩抬起頭,迎上那道頎長的身影。她緩緩站起身,那雙冷眸對視。他迎面走來,落坐在她對面的位置。那段刻骨銘心的日子里,她最愛看的就是他的那一雙星眸,明亮而有神,可此時此刻,因為那積蓄在心底兩年的愧疚,讓她連抬起頭的勇氣都沒有。目光,只能膽怯地落在他的那一身西裝上。
修剪合體的黑色西裝,兩肩上依稀有點點的水漬,應該是剛才下車時淋到的。還有那領結上系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溫莎結,又該是誰給他打的呢?紀念嗎?想到這里,她不禁垂眸苦笑,她還記得,那些閃光的回憶里,她每天早晨都會站在玄關的位置為他打領帶,而他也總是會抓住她的手,在上面落下輕柔一吻,而後只夸她是世界上最會打溫莎結的人……
記憶如昨,人卻已非。
「賀先生,請問你要喝點什麼?」
「什麼也不要了,我坐下就走。」
Waiter識趣地離開後,整張桌子上,就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或者該說,整個大廳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她。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彼時,是八點二十九分。
她將頭垂得極低,尷尬地笑笑︰「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從來遲到。」也從不肯讓她等。
只听他鼻間傳來濃重的笑音,他不屑地輕哼︰「我來這里,不來和你回憶從前的。你有什麼話,就抓緊說,念念還在等我。」
她連笑,也覺為難。從她回國,從他和她第一次在紀家見面,他同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曾或多或少地傷害過她,唯有這一句,傷她最深。她以為他和她的未來,或許還可以挽回的時候,卻得知他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取代了她的位置。每一天早晨,當她睜開眼,她就會止不住自己去想,他和那個叫作「紀念」的女人,兩個人一起相擁著醒來,她為他打領帶,為她準備早餐……為她做當年所有自己和他曾經做過的事。
淚,不知不覺,盈上眼眶。
「連城,我……」她攥緊了拳,來時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說給他听,這一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薄唇譏誚地掀起,他冷嘲熱諷︰「你是不是想和我說,你當年離開我,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