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嘀嘀——」
紀念不知道自己坐在病床前听著心電圖機里發出這個聲音听了有多久。明明身體已經困倦到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下去的地步了,紛亂的思緒卻絲絲與她糾纏不休。
窗外天光初白的時候,空款寂靜的走廊里,忽然響起的對話聲讓紀念倏地清醒了許多丫。
「我媽呢?我媽在哪里?媲」
「夫人現在在病房里……」
答話的人是艾麗,問話的那人不言而喻。
緊接著,病房的門猛地被人推開,似乎是看到了病床上正昏迷的那人一時難以接受,他跫音漸緩,最後在她身後站定。
他一靠近,空氣中便彌漫開一股濃郁的酒氣。
他或重或輕的呼吸響在耳際,讓她扯了扯唇角。
認識賀連城有四年了,這四年的時光里,他在她那里,一直都是一向極能克制自己的情緒,因此她也就只見過他為數不多的兩次酗酒。第一次,在他們的家他強|要了她,第二次,也就是眼前,她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淡然自若地,她起身,一面細心地為賀媽媽掖好被子,一面低聲道︰「大夫說她現在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你可以放心了--」
「你怎麼在這兒?」
還不待她把話全部說完,男聲便已經不耐煩地震響。
她動作一頓,不言不語。
一雙蘊著薄怒的星眸里,譏誚萬千,他笑也淒楚,狂怒一觸即發︰「是來看我們家變得有多悲慘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你的目的達到了。我們賀家再不會比現在還慘了……我爸死了,我媽就在躺在這里……半死不活,還有、還有我話也說不全的兩歲大的兒子,也被你跟著你的好爺爺一起摔下了國貿大廈!」
心頭一震。
兒子?
他兩歲大的兒子?跟著她的爺爺一起摔下了國貿大廈?!
賀連城在說什麼?
轉過身來,紀念眉心擰起,半仰視他的眸光卻沉靜無波,終解釋道︰「你的手機關機了,艾姐聯系不到你,就打了電弧給我。後來安東尼聯系你,也是我叫他打的電話……」
「那我是不是還該謝謝你……讓安東尼打電話來通知我?」那張布滿滿是酒醉後紅暈的俊顏倏地一冷,薄唇輕啟,長指指向半掩著的雅白色的病房的門,厲聲道,「電話打完了,那麼,現在請你離開。這里,不歡迎姓紀的人。」
沒有一言一語的爭辯,紀念倒也不慍不惱,面色一沉,錯過他高大的身子,默然離開。
他說得對,紀家的人,的確沒有那個資格呆在這里。
所以,她離開。
可是腳步才邁出VIP病房,卻怎麼也邁不出下一步了。
病房外,李嫂正拿著她的衣服等她,見她從病房里走了出來,忙迎上前去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太太,早晨天涼,得多穿點才好……」
紀念這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一早了。
透過那道探視窗,滿是疼痛的眸光凝落在他身上。
熹微的晨光黯淡,落在他的側顏上。
他挑了病床左手邊的位置坐下,緩緩握過媽媽的手。用那布滿青色胡渣的側臉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貪婪地汲取著那專屬于她的溫暖。長睫輕眨,氤氳著霧氣的雙眸里閃閃爍爍。唇瓣磕踫著,一聲一聲細語呢喃。從未見過他這般傷心欲絕,就連她也為之動容。
听不到他的哽咽,紀念也能讀懂他的唇形,他是在說︰「媽……媽……我終于給你報仇了……」
便就是他盈在他眼眶里淚珠滾落的那一瞬,她咬痛食指,也哭得泣不成聲。
情到濃時,他把頭埋在被子里失聲痛哭起來。
這個她愛過的男人……
該是就有多倔強,就連最悲慟的時候,也不要別人听到他的哭。說到底,還是紀家欠他更多,若不是紀家,不是紀鶴先,賀連城一定比現在幸福……他想哭的時候就哭,想笑的時候就笑,不用勉強自己,不用刻意遮掩。
想到這里,小月復也跟著傳來一陣銳痛。
柔荑撫上小月復,她垂下羽睫。
連他們的孩子,也在心疼他嗎?
「紀念……」
溫潤的男聲響起,紀念偏過頭一見站在身邊的人是安東尼,倉皇地擦掉了臉上的淚,清了清嗓子︰「東尼?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安東尼雙手插在褲袋里,目光向病房里眺了眺,輕嘆了一聲,回道︰「剛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就來了。剛在一直在幫連城料理賀媽媽手術後的事,才過病房這邊來……」
「哦。這樣啊。」紀念輕應了一聲,目光又飄向了病房內。
病房內,他高大的身軀趴在那病床前,第一次,第一次他在她視線里是這樣柔弱而無助的存在。
心口,鈍痛久久不散。
她別開目光,扯了扯嘴角︰「安東尼,能告訴我嗎?我爺爺……紀鶴先跳樓的那天,都發生了什麼事?」
……
當安東尼將一切娓娓道來,紀念心口傳來的鈍痛愈漸清晰,心里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
原來,當真如紀鶴先所說,他和莫妍在一起……
原來,他一早在和她結婚前,就和莫妍有了一個孩子……
而他和莫妍的那個孩子,竟也是自己的爺爺一手害死的。
和紀念講明一切,再到看到紀念心如刀割的樣子的時候,安東尼的心里並不好過。
他是不同于賀連城的。
站在賀連城兄弟的角度,他想自己該是和賀連城一樣,恨紀家所有的人的。但到了紀念這里,他卻怎麼也恨不起來了。或許是受了林曉蠻太多的影響,或許是在他的潛意識里,紀念真的是最無辜的那個。
從始至終,紀賀兩家的紛爭之中,她都是那個局外人。
如果她真的有什麼錯的話,那就該是她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上的人,而且心甘情願被那人利用。
良久,紀念唇角蕩開淺淺漣漪,羽落一般輕輕開口︰「安東尼,如果可以,替我照顧他,好嗎?」
安東尼整個人一怔,他沒想到紀念竟然和自己說這樣的話?
甚至有一絲不安的預感浮上心頭——
她這是要……
只見她笑紋里漸漸暈開苦澀︰「一切都結束了,我會選擇安靜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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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一早收拾東西,這是在干什麼啊?」
「離開。」
答案很簡短。
紀念一面把自己的衣物都整理好放在行李箱,一面答道。
「離開去哪兒啊?」李嫂圍在紀念身邊,整個人急得不行。這個家里就她和紀念兩個人,紀念要走,她也不好拿出什麼強硬的手段來阻止紀念,所以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
紀念收拾完了自己的東西,拖著行李箱又轉向旁邊的嬰兒房,一面隨手挑了幾件嬰兒穿的衣服和玩的玩具,一面答道︰「隨便,只要不是這里就好。對了,回頭你告訴賀連城,要我現在淨身出戶,是不可能的了,不過這個家里的東西,我只拿我和孩子穿的衣服。至于這些東西的錢,我以後會打進他的卡里的。」
李嫂見紀念的心意已決,從圍裙里拿出自己的手機︰「那我現在打電話打電話,告訴他你要走……」
紀念動作一頓,旋即把行李箱拉好,回道︰「那剛好,你順便把我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紀鶴先都已經死了,紀家也跟著完了,他賀連城再沒什麼能要挾到我的了!所以現在,我自由了!你就這樣和他去說,我想他不會難為你的。」
「太太……」
李嫂幾乎被紀念這一連串的舉動和話嚇傻了。
攥在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了下去。
紀念扯了扯嘴角,還李嫂一個無恙的微笑。
雖然在賀連城軟禁自己的這一段時間里,她沒少監視自己,但從心底里將,紀念是很感激這個阿姨的。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大房子,真的很空,有了她每天和自己嘰嘰喳喳地說話,似乎也不那麼寂寞了,而且,紀念看得出來李嫂是真心實意待自己的。不足的是,比起自己,她更屈服于賀連城的婬威之下。
低頭紀念又掃了一眼這嬰兒房里的東西,當目光停在那放在一旁的小木馬上的時候,她蹙了眉。
這是爸爸生前送給她和孩子唯一的禮物……
這里面凝結著她和他賀連城對這個孩子的愛……
可是,現在,她卻不能帶走她。
紀念抬起眸子,又道︰「李嫂,還有這個小木馬,我現在不方便把它帶走,麻煩你替我保管好。隔些天,我會回來取的。」
……
當一切都準備就緒,當自己堅持不要李嫂送到門口,當那個曾經的家的門在她眼前無情地被關上。
紀念看著手上拉著的行李箱,由衷地笑了。
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一個女人加一個未出世的孩子全部的行禮,可以簡單到只用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就能裝得下。
仰起頭,她仔仔細細地把眼前這幢米白色的房子的一磚一瓦都記在心里。
在這里,她第一次為他燒一餐晚餐,他一次在床頭擁著她說晚安……也是在這里,他們有了第一次,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這個地方,曾經滿載了他和她五個月的回憶……
不管那是他精心策劃的騙局中的一部分,抑或是他也曾在這場戲里對她用過一分一毫的真心,那都不重要了。她都寧願相信,那些回憶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堂堂正正屬于她,屬于月復中這個孩子的。
所以,賀連城。
我們是時候說再見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是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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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著行李箱,扶著自己的肚子,紀念一個人走出了小區。
可當這城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都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卻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要去哪兒了。
方向太多,又或者該說,接下來要去哪兒她根本沒有方向。
真的又像是回到了幾個月前,她剛回國的那一天。
就算紀家還在,她也沒有地方可以去。朋友嗎?她沒有幾個。莫大同去了加拿大……還有林曉蠻,她實在不想麻煩那個和她脾氣相投的姐姐……
幾個月以前的她,雖然無處可去,但手里至少還有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
現在的她,手里並沒有太多的錢和存款,有的只是那時候在莫大同的心理咨詢室做代理助理時攢下的幾千塊錢。雖然這幾年她在B市沒怎麼生活過,但是她也明白的,手里的這點錢,在B市最多也就能租一個四十幾平的房子供她們母子遮風避雨。她既沒學歷又沒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能賺錢的絕活,更何況她現在還大著肚子,要她找一份工作,更是難上艱難。離孩子出生還有幾個月,這幾個月里,這些錢她要精打細算著花。而且孩子出生之後,各種各樣的大筆開銷也就跟著來了,在那之前,她還要攢下一筆錢來。
還沒等她一個人獨立生活,所有的問題便開始迎面來了。
想著想著,紀念已經不知不覺走進了這城市當中,路人打身邊而過,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卻是走到路口的那一瞬,有人遠遠地叫住了她的名字——
「念念——」
她一愣,以為是自己听錯了,便繼續向前走。
「紀念——」
「紀念——」
一聲一聲向自己靠得更近,不待第四聲響起,手里拉著的行李箱已經被人拉了去,接著冰涼的手心里多了一只溫暖而柔軟的手,牽著自己走到了行人道上。
「曉蠻姐?怎麼是你?」紀念問。她完全沒想到林曉蠻會找來。
「不然 ?你以為是誰?你家那個沒良心的……」就在要提到那個名字的下一秒,林曉蠻卻突然噤了聲。賀連城這個名字,她不該在紀念面前提的。
臉色一沉,她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拉著紀念,走向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甲殼蟲。
「曉蠻姐……曉蠻姐……」
不由分說地,林曉蠻開了後備箱,把紀念的行李箱塞了進去。關上後備箱,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偏過頭再看紀念,忙打斷紀念到嘴邊的話︰「哎哎哎!打住!別告訴我,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曉蠻姐……」紀念欲言又止。
林曉蠻扯過紀念的一雙縴細的手腕,揚聲訓斥道︰「你給我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大著個肚子,還上哪兒去啊你?我這個當姐姐的,放心你一個自己在外面住嗎?而且,這都什麼時候了,快中午了耶,那家房東願意給你看房子啊,先到我家去坐一坐,要是真想在外面住,我下午和公司那邊請個假,帶你去看房子……」
看著林曉蠻,紀念眉心的蹙痕更深。
林曉蠻正了正神色,握了握紀念溫潤的指尖︰「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賀連城那邊,我保證不說……還有東東那邊,我也保證只字不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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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做個小調查哈,從看《高官》到今天的這一章,親愛的們有沒有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