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夜的醫院走廊,靜謐得能听到他的心跳。
手懸在半空中,擱置在門扶手附近。
房間里的人在哭,他知道。
失去了那個孩子,他心里的痛不比她少媲。
因為愧疚抑或是不願看到她悲慟欲絕的樣子,從出事以來,他明明知道她在一直守在孩子曾經睡過的病房里,都不曾進去過。
可就算他再不願,他始終也該進去給她一個肩膀。
再三猶豫過後,賀連城緩緩推開病房的門。身體里積蓄幾天的疲倦,讓他的腳步變得更沉更重。
偌大的病房里,依稀有病床旁的燈照來微弱而昏黃的光來。
燈光下,淚痕打那張倦容憔悴的小臉上縱橫爬過,清晰可見。秀眉的眉心緊緊地蹙著,連淺眠的時候,也睡不安穩。睡夢中,她還不忘拳著安安最愛的那只毛絨玩具熊,縴細的雙臂緊緊抱著,恨不能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還記得,上一次安安丟了的時候,她也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心,驀地一縮。
失去那孩子的痛再次逆襲而上。
他雙腿一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動作輕柔地為她扯來被子蓋好。
像是沖破夢魘的最後那一剎那,只見病床上的側臥的人猛地一顫,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分外驚恐地盯在賀連城的身上。
賀連城抬手替她理過額前的碎發,扯扯嘴角,疲憊一笑︰「這幾天,你都快累壞了。再睡會兒吧,有我看著你呢!」
目光停留不過兩秒。
她倏地扶著床欄坐起,扯開自己的被子︰「不行,安安在叫我,我得去看看他……」
連鞋也顧不上穿,她不顧他的阻攔,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左看看右尋尋,最後站在房間的正中央,擰起秀眉,自言自語道︰「安安呢?安安哪兒去了?我明明听到他在叫我的啊……」
他大步跨開,走到她身前,大手扣過她細弱的雙肩,逼她與自己直視︰「莫妍,你醒醒!」
當她目光一觸即賀連城的時候,她如夢方驚,整個人陡地一顫,急于向他求證︰「連城,你有沒有听到安安他在叫我!他在喊媽媽!他一直在哭,哭得好慘,他和我說他剛做噩夢了……」
莫妍越說越想哭,越說下去越不知所措︰「不行,我得去找他!不能讓安安這麼哭下去……」說罷,她掙開那錮在自己肩上早已虛軟的雙手,在整個房間里又開始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還念念不忘喊著那孩子的乳名︰「安安,安安……」
賀連城兩步走了上去,抓過她的雙肩,奮力地搖晃著,似乎這樣能將她搖醒。
「莫妍,你听清楚我說的!安安他已經死了!我們的孩子他已經死了!他和紀鶴先一起從國貿大廈上跳下來摔死了!」
他一聲比一聲揚高了聲調。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搖頭,忽而尖叫一聲,幾乎要劃破了賀連城的耳膜︰「你說謊!你說謊!!我的安安他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她猛地掙開他的束縛,跑到病床旁,拿起壓在被子下面的小熊玩偶給他看,「安安他昨天晚上還和我玩這個小熊來著,他還嚷著要和我一起給小熊洗澡……還有這床上,還有安安躺過的溫度……你說安安死了?他用過的一切都還在,你要我怎麼相信他死了?」
賀連城直覺太陽穴的位置跳痛不已,幾天的不眠不休早已讓他的身體透支了,眼前被莫妍這樣一吼,他甚至晃了幾下,才勉強維持平衡讓自己站穩。良久,那積郁在心中的悲憤一觸即發︰「莫妍,你能不能別再逃避了?那一天,是我和你、我們一起看著安安從那里跳下去的!安安他死了,他是真的死了……」
那被她提在手上的小熊玩偶被驀地一松,無力地摔落在地板上。
滾到一旁,依舊朝她揚著一張憨憨的笑臉。
那笑,像極了安安。
也就是在那一瞬,她癱坐在地上,淚流雨下,聲音細弱蚊蚋︰「連城……你就不能再騙騙我嗎?」
他心頭一刺,向她走近,緩緩蹲來,將那溫暖而寬厚的大掌搭在她身上,輕握了握︰「莫妍……我……」
抽泣聲漸止,她呼吸跟著一停。
倏地,她扯過他黑色襯衫的領口,整個從地上跪坐起來,盈盈有淚的眸子里仿佛有憤怒的火苗,任憑淚水怎樣地流都澆不滅。但聞她聲嘶力竭地低吼︰「賀連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是要把安安帶回來給我嗎?現在安安他人呢?人呢?賀連城,你騙我!你騙我!」
心頭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一角,銳痛難當。
他一把將她扯進懷里,緊緊擁著,溫醇低喃落在她耳畔︰「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沒能把安安帶回來……」
她虛軟地跌進他懷里,痛哭失聲之時,狠狠垂著他堅實的肩頭。
哭得累了,哭得倦了,她倚在他懷里目光投在那張小小的病床上,淚仍止不住地流。
他緊了緊擁著她的手臂,寂靜的夜里,兩個心碎的人彼此依偎取暖。
輕盈如蝶一般的吻,落在她發頂。
她倏地一顫。
從他承認安安是他們的孩子的那一天起,他和她所謂的牽手都是在安安面前做戲,屈指可數,更那堪這吻……
長睫垂下,他輕聲開口︰「我們,以後還會再有孩子的……」
她眉心一蹙,擰成一個好看的結︰「什麼?」
「莫妍,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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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有好好吃飯嗎?」
「吃了什麼?」
「好,我把手里的工作處理之後,中午過去和你吃午餐。」
「嗯,就這樣,掛了吧!」
四句話,是他和她說給的全部通話內容。
語氣機械地,像是在完成某項強制性的任務,完全沒有一對即將結婚的男女該有的親昵自然。
上午十點鐘,賀連城掛了打給莫妍的電話之後,看著落地窗透進來的片片陽光,舒了口氣。偏過頭在將目光移回辦公桌那近乎堆積成山的文件時,卻發現自己面前多了一個人。
也不經過賀連城允許,安東尼落坐在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雙手合十支在胸前,俊眉擰緊,他細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男人,開口時的語氣有些清冷︰「今天,你一直都在這兒?」
「那你以為我在哪兒?」回話的時候,賀連城已然又提起了自己的墨藍色鋼筆。頭也不抬,白紙黑字的文件上一目十行,繼續著自己的工作,「前幾天因為要料理安安的後事,耽誤了一些事,還有林曉蠻昨天送來的公司的財務報表,今天上午也要一起看完……」
「我不是要你說這個。」
「那說什麼?」賀連城漫不經心道。
「你和莫妍要結婚了?」
安東尼猛地起身,一拍賀連城的辦公桌,桌子上瞬間所有的東西都跟著移了位。
「嗯。你不是知道了嗎?」波瀾不驚的語氣,不夾雜一絲一毫地情緒。這讓安東尼越發得覺得安安死後,賀連城活得更像一個沒有溫度沒有心跳的機器了,「婚禮、婚房的事,都由你去安排吧!隨便是什麼樣子都好,我無所謂……」
安東尼喉頭一蠕,一字一頓道︰「你和莫妍結婚了,那紀念呢?你拿怎麼辦?」
賀連城手腕一揮,飛快地在文件夾的底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字跡,一筆一劃都是不耐。
「我和她沒有領過結婚證,那場婚姻本來就不作數的。現在,和別人結婚,我想也不需要事先通知她吧!」
「紀念她現在住在林曉蠻家里,你又知不知道?」
「知道。你昨天說了的。」他簽字的動做一頓,聲音冷上了幾分,「東尼,你什麼時候和林曉蠻一樣愛多管閑事了?嗯?」
「賀連城,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心啊?」安東尼驟地破口大罵,原地轉了又轉,洶涌而上的怒氣讓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地方發泄,「對對對,我是多管閑事!我他媽的是怕你將來後悔啊!」
筆尖抬離雅白的紙頁。
他緩緩抬頭,眉心狠擰︰「後悔?我為什麼會後悔?為什麼要後悔?既然你非要問,我就告訴你,對她的離開,我默然,那就是對她這個紀家的人最大的寬容。」
安東尼苦笑,和他相知這麼多年的賀連城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太讓他失望了!
良久,他強行壓制住心底的憤懣,聲音跟著降了幾個分貝︰「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你準備怎麼辦?」
「等生下來,我會帶回來撫養。」他頭也不抬,筆尖抵在紙上,聲音清冷地飄進,「賀家的孩子,始終不該留在紀家的人身邊。」
「好好,賀連城!你不是說我林曉蠻一樣嗎?從今天起,不會站在你這邊了,我會徹底和林曉蠻站在一起!至于,你和那個女人的婚禮,隨便你要找什麼人去安排!老子不干了!」
說罷安東尼一腳踢到那擺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憤然離去。
辦公室的門,在安東尼離開後,被狠狠摔上。
良久,賀連城徐徐抬起頭,看著躺在地上的椅子,有著和他一樣挫敗的姿態。
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是,他筆尖曾停留過的A4紙上已暈開一圈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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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蠻姐,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看著面前的瓷碗里,已經堆積成了小山的模樣,紀念模了模肚子,一臉為難道。
「吃!」林曉蠻下了強制了命令,說著又舀了一碗雞湯給紀念,「你看看你,一天天地,怎麼對肚子里的孩子負責的?吃得喝的比我養的那波斯貓都少!」
話落,躺在沙發扶手上睡得正香的白色波斯貓突然喵了一聲,恰合時宜地應和她家女主人。
看著林曉蠻神色認真的模樣,紀念也不好再推辭,拿起湯勺勉強自己又喝了兩口。
林曉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夾了些蔬菜放到紀念已經不能再放的碗里︰「來來來,再多吃點,把以前在賀……他那兒沒吃好的全都在姐姐這兒補回來!」
就算在自己的心里,早已和那人劃清了界限,早已接受了那人已經不是她的了的事實。
可再听到那個「賀」字的時候,紀念的心好似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她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一遍一遍舀著碗里的雞湯。
忙了一整個晚上,林曉蠻還來不及摘下圍裙,她解開背後圍裙的帶子,月兌下圍裙將圍裙放到了手邊的座椅上。沉吟了小會兒,開了口︰「念念,听我一句。明天和我去一趟醫院。我在懷孕這方面沒什麼經驗,但是你流血的那事,咱們必須得去醫院瞧一瞧……別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麼毛病才好。」
「嗯。」紀念輕輕點頭。
「對了,這不又到了下一季度了嗎?公司那邊還有點事需要我打理一下,我盡量明天上午就把事情都辦好,然後帶你去醫院。你就呆在家里等我……听到沒?」林曉蠻再次囑咐道。
「好,我在家等你。」
紀念咬了咬下唇應著,心中卻有了另一番打算。
打她那天在街上踫到林曉蠻被她帶回來之後,這幾天她就基本沒有出去過她的公寓。先前的她,像是賀連城「軟禁」了,現在的她,應該也和被林曉蠻「軟禁」了沒什麼區別。不同的是,在這里,林曉蠻給予了自己更多的關懷和愛。就算再忙,她也會給她做溫暖的一日三餐,會和她商量將來要給未出世的寶寶取什麼名字,會在睡前給她講這些年她追安東尼的辛酸史……會在晚上睡一張床的時候,生怕她逃走似的纏緊她的腳……
這個以自己姐姐自居的人,竟給了她那人沒給過她的許多。
想到這里,那顆一直跳動不安的心仿佛被一雙溫暖的手捂住,漸漸恢復溫暖。
……
第二天一早八點,紀念醒來的時候,林曉蠻已經離開很久了,但廚房里的面包和牛女乃還細心地為她保留著最初的溫度。
紀念簡單地吃了早餐,換過衣服之後,便出了門。
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要趁著林曉蠻出門的時候,去市里看看房子。就算林曉蠻一直說她願意照顧他們母子,紀念自己也絕對不想一直靠別人生活,她總要學著一個人的。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帶著孩子……
但這一段時間,林曉蠻實在是看她看得太緊,就算去上班了,也要每個小時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做什麼。所以,這件事,只能一拖再拖到了今天。
于是,紀念從自己身上僅有的幾千塊錢里勻出了三千來,到了B市房價最便宜的地方想要租一個房子。她對房子的要求不高,夠她和孩子兩個人住就好,能做飯能洗澡能上廁所就好。
可就便是這樣她自認為很低的要求,也不能被滿足。
符合她條件的房子,一個月租下來都要大兩千,她手里的錢甚至連房租都付不起。于是租房子這事,紀念只能暫時作罷。
當她從最後一家房子里出來的時候,卻在那街道轉角的地方瞥見了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