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的唇瓣,嫣紅豐艷逼人,讓圈圈聯想到以前小爸爸講給她的故事里的吸血鬼。想到這兒,小家伙直覺一陣寒意從腳底襲上,旋即汗毛豎起,細軟的雙肩不自覺地抖了抖。
「嗯?怎麼不說話啊?」莫妍秀眉一挑,又是嫣然一笑丫。
孩子的眼楮總是能看到大人們看不到的東西。
在圈圈眼里,明明看著莫妍是笑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這個阿姨笑得……有那麼一點點假。
小丫頭咬了咬唇瓣,坦然迎上莫妍的目光︰「圈圈。我叫圈圈。」
便就是剛圈圈咬下唇的這個動作,甚至是這孩子的眉眼,都分明熟悉,讓莫妍不自覺地聯想到想到一個人,紀念媲。
但這個念頭一浮現在腦海的時候,她就立馬打消了。這突然出現在賀連城家的小女孩兒怎麼可能是紀念的孩子?看她的模樣和身高,也就四五歲的樣子。五六年前,紀念的孩子,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的,她的第二個孩子在那一場車禍里失掉了的。
抽回紛飛的思緒,縴細的指尖輕戳了戳圈圈肩頭,莫妍抬眸淺笑︰「圈圈?好有意思的名字啊。」
圈圈稍稍放松了自己對莫妍的戒備,一雙烏溜溜的眸子澈如清泉,微卷的長睫一眨一眨︰「阿姨,你 ?你是請來的幫佣阿姨嗎?」不然,爸爸的房子里,怎麼會出現除了媽媽以外的別的女人?
「幫佣阿姨?」莫妍一翻白眼,不屑一顧地勾唇,低頭檢查過自己今天的穿戴,她不覺得今天的自己哪里像是賀連城請到家里的幫佣阿姨。小心藏匿好自己的情緒,她牽起唇角又是笑,搖了搖頭,「阿姨不是哎!」
「哦?」圈圈一下子有點搞不懂了,右手食指深進嘴巴里,她咬了咬指尖。不是的話,那這個阿姨是誰,跑到爸爸的家干什麼來了?
還不待小家伙先發問,莫妍就已經開了口︰「對了,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啊?」
圈圈挺直了腰板,揚起和某人如出一轍的小臉,說得理直氣壯︰「因為,這里是我爸爸的家啊。」
「你爸爸?」
一瞬,莫妍臉上的冷笑散盡。
——賀連城?!
一時所有的血液逆沖向頭頂,太陽穴也傳來一陣繃緊的鈍痛。莫妍一下子情緒失了控,雙手扣住圈圈雙肩,指尖捏緊,染成暗紅色的指甲幾乎要摳進圈圈的吹彈可破的皮膚當中,大力到幾乎要像撕碎一張紙一樣把這孩子也撕碎的程度。
「你爸爸是誰?」
圈圈不知道,自己剛的那一句究竟說錯了什麼才會激怒莫妍,讓這一直和她低聲柔語的漂亮阿姨,終于卸下來了偽善的假面來。她被莫妍的手抓痛,眼里已然盈盈有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死咬著唇瓣,才堅強得沒讓眼里盈著的淚落下。
「我爸爸是……」圈圈被莫妍抓得實在是痛,額上已然涌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破碎的,「賀……賀連城……」
她是——
賀連城的女兒?!
一記響雷,在頭頂訇然炸開。
莫妍瞪大的美眸,冽然腥紅,手將圈圈的肩膀抓得更緊,只聞她聲嘶力竭地低吼著︰「那你媽媽呢?你媽媽又是誰?」
「紀……紀念……」
「呵……你給我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哪!」
「紀……念。」
手,倏地松開。
莫妍難以置信地站起身來,嘴里念念有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
五年前,她有跑到紀念出車禍後住的那家醫院去,從醫生那里親自確認過,紀念的孩子確實是掉在的那場從車禍里……現在,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孩子,怎麼可能是當年的那一個?
等到莫妍偏過頭想要再向圈圈問個徹底明白的時候,卻是一直縴細白皙的手,輕輕一拉,將圈圈帶出了她的範圍之內。
而這突然出現的眼前,讓她做夢也沒想到,竟會是——紀念!
「媽媽……媽媽……」一見到把自己拉到身邊的人是自己的媽媽的時候,一直忍在眼里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圈圈趴到紀念腿側,用小腦袋蹭著紀念的裙子。而紀念則是蹲來,用溫潤的指尖細細擦過小女兒一臉的淚痕,眼里滿是疼惜。縱然這時紀念失去了記憶,心智尚且不如一個幾歲大的孩子,但作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那是與生俱還的本能。
側眸,她森冷的眸光如兩把利刃直射過來,照得莫妍一陣發寒,看著莫妍,她緩緩站起身。
紀念,那真的是紀念……
莫妍踉蹌退後,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縱然紀念剪了短發,可憤怒時凌厲逼人的眉眼,她又怎麼會認錯?
她是什麼時候從加拿大回來的?大同呢?他怎麼不在她身邊,不是他把她帶到加拿大的嗎?她現在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要殺了自己似的,難道她在加拿大把病治好了,現在的她記起了從前的事?還有,還有這個孩子是哪兒來的?怎麼會是她和賀連城的孩子?
圈圈止了哭聲,被紀念掩在身後,抓住紀念的裙擺,偷偷地露出一雙含淚的眼,去看站在幾步之外的莫妍。
紀念向前邁了一步,卻是圈圈將她的手腕抓緊。
握了握小家伙的手,示意安撫,她又向前走了兩步。
但當紀念走近,莫妍下意識地退後退後再退後,看到紀念駭人的眼神,從心底來講,她是真的怕紀念會對自己作出什麼事來。一退再退,她不能再退了,身後已經是廚房里雲石質地的操作台了。
最後一步,紀念收腳,在莫妍跟前站定。
被紀念逼到了角落里的莫妍,不能淡然,眉目間的緊張措然敗露,她喃喃有聲,似是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紀念……」
話音未落,只听「啪」的一聲。
是紀念揚手,將狠狠一耳光甩在她側頰。
當賀連城從臨時會議上趕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剛好是這一幕。
彼時,紀念揚起的手臂還沒落下,莫妍在感受到腮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時,抬手擦了擦唇角,沾了一指尖的鮮紅。狠厲,自眼底浮起的同時,她瞥見了那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怔然的頎長身影。
「連城?」
一霎,所有的委屈、不甘逆襲而上。
捂住已經紅腫的臉頰,她推開紀念沖跑向賀連城,撲進他懷里,將頭輕倚在他胸膛上,低聲啜泣起來。
眼淚,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偌大的房子里,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就只有她在哭。
而他的雙手卻沒有如期而至地扶在她雙肩,或是將她緊緊擁住給她一個擁抱,又或是輕拍她背脊給她無聲地安慰……而是安然如故地垂在褲線的位置。
隔著幾米遠的距離,賀連城看著紀念,紀念也回視著賀連城,兩個人的眼里都平靜得看不到一絲波瀾。
沒有得到回應的哭泣,是不值得的。
很快,莫妍哭得不如最初的那樣凶了,抬頭,她站直了身體,一雙盈盈的淚眼和一張左邊被打得紅腫的狼狽的臉,迎上賀連城的目光︰「連城,你……」
他知道她想說什麼,所以不需要她再說下去。
清冷的目光移向她身上,淡漠而疏離。
「離開這里。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也因此而顯得愈加理所當然。
他就只說了四個字。
而四個字,就足以讓她在頃刻間潰不成軍。
一滴清淚,驀地滑落,順著她臉頰留下一道蜿蜒的溝壑。
這……是真的。
「紀念的病還沒治好,無論她剛對你做了些什麼。都請你因為這個理由原諒。」
那縴細的指尖指向站在自己身後的紀念︰「她的病沒好,你說她的病還沒好?」剛為了圈圈打了她一巴掌的人,叫她怎麼相信紀念不是正常的?
回答她的,是賀連城的沉默無聲。
笑。
她就只能夠笑而已。還能說什麼呢?
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這個時候,當這個世界上她最深愛的那個人沒有選擇自己的時候,她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她以為,當他親眼看到紀念給了自己那一耳光之後,多少會為自己申辯,多少會找回一些自己失掉的委屈,卻沒想到……便就是看到了這一幕,他也是站在了紀念的那一邊。
一直以來,都是她輸,而且一輸就是五年。
最讓她不甘心的是,她對他來說,竟連個變瘋變傻的紀念還不如。
心口像是被一千根針扎過的時候,她沒有像之前的那一次一樣,從這里倉皇逃開。反倒抬起手,當著他的面,把自己臉上的淚痕擦得干干淨淨。優雅轉身,就算是輸,她也要自己輸得漂亮,絕不要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退場。
……
但當莫妍摔門而去,一直站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喘的圈圈才松了一口氣,跑到賀連城身邊,抱住他大腿,只要他要抱。
「爸爸,圈圈要抱……」
賀連城方才從怔然中抽拉回自己,他俯身一手抱起圈圈,一手替小女兒細細整理過頭發,將落在耳鬢的發絲綰到了耳後,露出小巧圓潤的耳貝來。而一觸到爸爸溫柔寵溺的眼神的時候,圈圈癟癟小嘴,趴到賀連城肩頭低聲嗚咽起來。他輕拍了拍圈圈柔軟的背脊,柔聲安慰著受了驚嚇的小女兒,目光卻若有所思地凝在紀念身上。
在看到了紀念扇莫妍耳光的那一之後,不用說是當事人之一的莫妍了,就連他自己,也是不信這一刻的紀念是瘋傻了的。
他倒是寧願相信,紀念的喜怒無常是她裝出來給他的,為的就是要折磨他,報復他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
可是……
他又該找些什麼理由來說服自己?
*
*
*
一整個下午,莫妍都把自己關在自己的畫室里,從太陽正盛的時候,到了夕陽西下,還沒從里面走出來過。
紀念,紀念,紀念。
這個名字,幾乎要把自己折磨瘋了。
其實讓自己生氣的並不是紀念的回來,而是早晨賀連城對她的維護和有心偏袒。
就連在調色板上調油彩的時候,她也是不能靜下心思來。才調好的顏色,被粘著別的顏色的畫筆染成了糟糕的顏色。她也是筆端觸到畫紙的時候,才發現。一筆畫錯,一整幅畫都毀在這顏色突兀的一筆上。
看著擺在面前的一整個星期花的心思付諸東流,她雙肩倏地松落。
煩躁到至極之際,畫筆、調色板都被她狠狠摔在地上,滾落到畫室的角落里,米白色的地板染上被各色的調料。
似乎听到了里面的聲響,門外有人敲門。
「進來!」
「進來!」
「我說進來,你听不懂嗎?!」
一連說了兩個「進來」的莫妍,失去了耐性,最後索性對著門外的人大吼了起來。也就是在她話音落下的後一秒,畫室的門露出了一條小縫兒,從門後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來,是畫廊里新聘的助理小何,她彎眼嘻嘻一笑道︰「妍姐,在畫畫啊?」
莫妍一挑眉,以拿出了所剩無幾的最後的耐性來,冷聲反問︰「怎麼了?」
「哦。」小何把門推開,捧著一本資料冊站到了畫室門口,續道,「是雜志社的李編輯剛打電話來催了,問你什麼時候可以把下個月的畫展的初稿交給她?因為她安排了下一期的封面訪問,所以要提前寫文本,還要放圖排版。她讓你方便的話,最好在下個星期前交給她——」
「嗯,我知道了。」
「呃?」
「我說知道了!」莫妍驀地揚高了聲調,嚇得小何整個人一抖,抱著資料冊忙連連點點頭,「哦,那妍姐我先出去了,你畫,你畫……」
也就是在小何前腳邁出畫室的時候,後腳,莫妍就將畫板上已經不能再用的畫整個扯了下來,又是撕又是揉,隨後干脆團成一團丟到了地板上,用鞋跟尖細的高跟鞋發泄一般地踩跺個不停。恨到極點,她尖聲吼出聲來,宣泄著身體里積蓄已久的憤懣。
最後,她癱坐在地。
價值不菲的連衣裙落在剛蹭在地上的顏料上,什麼東西滾燙的,滑落,滴滴落在顏料上,在米白的瓷磚上暈開一片淺淺的彩暈。
她咬唇,不讓哽在喉間的嗚咽破口而出,被夕陽余暉裝得滿滿的畫室,又恢復了平靜。
依稀能听到門外有人細碎低語——
「哎哎哎,小何,怎麼了?怎麼從妍姐下午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畫室里面啊!」
「誰知道了?我看她那個樣子,好像都恨不得把我給吃了。我在里面話也不敢多說,你還叫我問什麼為什麼啊?」
「無緣無故發脾氣,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啊?」
「不會吧!妍姐好像連四十歲都沒到呢,呃……三十五的樣子?更年期什麼啊?別瞎說!」
「我哪兒瞎說了啊!上次咱們一起去游泳的時候,你不也看見了嗎?妍姐的胸……嘖嘖,都下垂了,不是老了,是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