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從身體到心。
住了半個多月院後,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請了兩個人照顧我,一個是保姆,一個是從醫院請來的小護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時候,就是這兩個人在公寓里陪著我呼吸。經過這場大病,我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沒什麼話講。我還是不能原諒他!
其實這兩年他過得並不輕松,表面是風光,但他從未在我這里贏得勝利,即使當初一腳踹開我,也沒有表明他就是贏了,兩年來我從未主動找過他或給過他只字片語就很讓他的自尊心受挫。現在是多好的機會啊,他必須要徹底地控制我從而挽回曾經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里,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不能保持尖銳的個性,只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體麟傷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會容許自己失敗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這期間從長沙傳來消息,我們錄的那部廣播劇大獲成功,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已經開始在排練舞台劇了,預計年底就可以與觀眾見面。而馮客做完這一切後果然如他事先說的那樣,從電台辭職了,現在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為他的理想奮斗。出乎意料的是,老崔並沒有強行挽留他,老崔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時說,「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後來一想,他還年輕,我沒有理由阻礙他的前程。」
「那麥子呢?」
「別提那死丫頭,真沒出息,算我白養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兒就來氣,「馮客走了不到半個月,她也跟著去了北京,也進了電影學院,說是學編劇,你說她的專業是金融,跟編劇八桿子都打不著,她學那玩意干什麼!」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你應該理解。」我由衷的說。老崔嘿嘿的笑,感嘆道,「是啊,這丫頭身上那股子勁跟我當年真是如出一轍。」
「要不她怎麼是你女兒呢。」
我了解老崔,嘴上說得那麼狠,其實內心很欣賞女兒,更欣賞拐走他女兒的馮客。我給馮客打電話,說起這事,他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有什麼辦法呢,你說,老崔的閨女這麼大歲數都嫁不出去,他對我有恩啊,于情于理我都得幫他卸下這個包袱吧……」
這個臭小子,得了好還賣乖!
「我說考兒,你等著啊,等我在電影學院學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馮客很是煽情地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到時候咱不搞什麼廣播劇了,咱拍電影,你是編劇,我是導演……」
我沒有說話,趕緊捂住話筒,生怕馮客在那邊听到我的哽咽聲。馮客他哪里知道,我現在哪還有什麼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無望的愛情吞噬絞碎,抑郁癥卷土重來,失眠如惡魔般纏上我,厭食讓我面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幾天不梳頭,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大把的頭發月兌落……
而耿墨池對這一切毫無所知,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歸,只是偶爾抱怨︰「你晚上怎麼老是不睡啊,在陽台上晃來晃去的嚇死人。」或者也會說,「怎麼回事,家里怎麼到處都是頭發,你不知道叫保姆收拾干淨?」
因為很少回家吃飯,他當然也不知道我每天的進食少得可憐,有時候甚至是幾天不粘米。他連跟我吵架的時間都沒有!
「別吵好不好,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你想要怎麼著盡管跟我說,你都跟我吵了這麼多年,現在不還是在我身邊嗎?」每次我想沖他發火的時候他總這麼說。他的意思我懂,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再怎麼折騰肯定也逃不過他對我精神和情感的桎梏,除了接受,我別無選擇。
我是可以接受,畢竟內心我是愛著他的,可是天知道他是個多麼難相處的人,挑剔、苛刻、古怪、多疑……從前能容忍他,是因為我被愛迷失了方向,他的所有缺點我都看不到了,被淡化了,愛情讓人盲目啊!可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還敢談什麼愛情,什麼「給你想要的一切」,我要的他永遠給不了,而他要的我也沒有!
他想要什麼呢?
他想要自己的女人精致得體,最不喜歡女人亂糟糟的樣子,我偏偏就是,頭發象雞窩,身上的衣服從沒穿利索過,更別說穿上櫃子里那些他給我買的名牌衣物;他喜歡女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舉止優雅談吐含蓄,我偏偏是那種一站就要倒一坐就要靠的沒型沒款的女人,丟三捺四,迷迷糊糊,一天到晚神經質……每次他都恨得牙根直癢,特別是那次帶我出去應酬給他丟了臉後,他更是咆哮如雷,回來就大罵︰「你白長了一張好臉蛋一副好身材,你看看你的樣子,看看你的樣子,象個從棺材里拖出來的千年女尸,你怎麼就不能爭口氣……」
回頭再看他自己的生活,只能讓我望塵莫及,早餐幾點,煎蛋還是三明治,蛋要幾分熟,火腿切成什麼形狀;午飯吃什麼,下午茶又是幾點,幾點去健身房,做完健身要喝什麼補充能量,洗澡水要調到什麼溫度等等都有十分苛刻的要求;最嘆為觀止的是換衣服,早上起床換下睡衣穿家居服,出去鍛煉回來換正裝,中午下班回來又換休閑服,午休時再換上睡衣,出去喝下午茶再換一套洋裝,做健身又是另外專門的服裝,做完健身去上班或是約見朋友又換一套,晚上去酒吧或去應酬也是不同的衣服,一天下來,他最少也得換七八套衣服。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停留超過十分鐘也表示是穿過了,必須干洗或熨燙,他的那個足有六十平米的巨大換衣間全是他的衣服,真是難為他的管家,襯衣必須和襯衣掛在一起,顏色也必須是由淺到深,領帶、西服、鞋子等等,全都有各自的位置,一點兒也不能亂。這還不算,他睡過的床單和被套也必須每天更換,用過的毛巾也是,洗臉台和地毯上更不允許有一根頭發絲,家具和音響必須縴塵不染,玻璃上不允許有一丁點的污印……跟這樣一個奇怪的家伙生活在一起,我無論如何也輕松不起來,這哪是過日子!
所以無論他怎麼指責我,我就是麻木不仁,死不悔改,他不會為我改變,我也不會遷就他,兩個人的冷戰常常讓若大的房子冷得結冰。後來他待在家里的時間更少了,除了睡覺,他幾乎不再跟我正面接觸,省得見了煩,我是死是活跟他不相干。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會以為我是發瘋鬧著玩的,他根本不知道長久的冷戰已經讓我的精神游離在崩潰的邊緣。我真的快發瘋了!
「你不理我可以,覺還是要陪我睡的,」可是他居然還這麼跟我說,甚至還頗為不解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奇怪,我什麼都可以換,就是換不了女人,除了你,我對別的女人怎麼就沒有激情呢?我還就喜歡你這鬼樣子,難道這就是愛?」
虧他說得出口,他對我的愛?!
「算了,算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只要我回來在床上找得到你就可以了。」那天他無奈地擺手說。
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我異常的沉默,特別是一連幾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他開始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一種深層的恐懼在他英俊的臉上突現出來。「怎麼了,考兒,」他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別嚇我,你沒事吧?」
第二天,他就帶了個人回來,姓聶,是個心理醫生,在霞飛路開了家診所。我見到那個人立即象見了魔鬼,因為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里,他跟我作心理問答的時候,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做噩夢的嗎?」
我瞪著他,點點頭,那鋸子一樣的目光頓時讓我驚懼萬分。多少年來,從沒有誰問過這樣的問題,小時候,母親倒是為我晚上老做噩夢的事求過符,長大後她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可是噩夢卻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光顧我的夢境,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你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嗎?」聶醫生在我道出夢境後問我。
「不知道。」
「只有一個原因。」
「什麼?」
「你害怕,或者說你總在逃避著什麼,可能這跟你曾經經歷過的人和事有關,」聶醫生眼楮死死盯著我,目光直穿入我的胸膛,「你一定被周圍的人和事傷害過,所以你害怕跟周圍的人接觸,跟他們接觸你會比單獨待著更孤獨,會覺得窒息,覺得無所適從,覺得恐懼,其實你心里很希望別人來關心你,接近你,但你的潛意識又在排斥這些……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你患有社交恐懼癥,至于程度,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我沒病!」
「病人從來不說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沒病!」
「你看,你的這種表現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礙,」聶醫生微笑著說,「你應該配合我,這樣才能醫好你的病……」
「我說了我沒病!沒病!」我跳起來,揮著手跺著腳,好象身上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一樣,「你才有病,你們都有病……」
聶醫生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對旁邊的耿墨池說︰「耿先生,白小姐的情況很嚴重啊,你應該跟他多溝通,否則以她現在這種狀態只有惡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顯然他相信了醫生的話。
無論我如何的據理力爭,他就是寧願信醫生的話也不信我的話,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我有沒有病他居然看不出來,我承認我的精神狀態是有些問題,但這就是病嗎?如果這是病,那我豈不病了很多年,從祁樹杰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遠,大學那場戀愛失敗後我就病了?天哪,原來我一直是「病」著的!
我真是氣瘋了,整天在家里摔東砸西,我越這樣他們越以為我有病,他們越以為我有病我越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沒有病,結果是惡性循環,當有一天我從廚房里模刀要砍那個該死的護士時(是她建議耿墨池給我看心理醫生的),我在他們的眼里已經是個貨真價實的病人了,當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進行短期的治療。
耿墨池親自送我去的,當他給我辦完入院手續送我進病房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張鐵門將我和他徹底的隔開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獄,我想我活不了了,連最愛的男人也把我當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著,這麼想著,心中的傷口又沽沽地涌出血來,眼中的淚水也止不住的流。
「不,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我抓住鐵門拼盡全身的力氣悲嚎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鐵門上,惟恐一撒手,就要墜下萬丈深淵。
「不要這樣,考兒,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沒了先前的冷漠,申吟著叫出聲,隔著鐵門,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時也看到了他鐵一樣冰冷的決心。這就是我抗爭的結果嗎?難道我無畏的抵抗最後只能是被當作病人關在了這里?或者是我們的愛生不逢時,今生今世注定不能兩情相依只能隔岸相望?為了守望這份愛,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們怎會如此不幸?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病死在長沙,起碼那是自己的故鄉,身邊有親人陪著,我不想客死他鄉成為游蕩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只能淚眼朦朧地目送著他離開,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冰冷的背,像一堵牆,阻斷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縱然是萬箭穿心,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無力改變什麼了,我只能安靜,否則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張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