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次仁俊美完全恢復了,他高興地在家里走來走去。
他的右腿走起來,有一點點顯得僵硬,不過如果沒人提醒,也許別人根本看不出來他曾經摔斷過腿。
溫暖的春天已經來了,冰凍了一年的草原又煥發出了活力。
白日里,冰封了一個漫長冬天的河流,開始有水潺潺流淌的聲音。
天越來越暖和了,水慢慢變綠了,那些被冰凍起來的微生物全都開始了新的歷程。
高原草原的夏天沒有平原那麼漫長,所有的動物、植物都得用這個短暫的夏季蓄積力量和營養以備下一個漫長的冬季。
旱獺在洞里鑽來鑽去,鮮女敕的草將他們原本瘦下去的身子又養胖了。它們油光可鑒的毛皮在太陽下舒展著,吃飽了便在洞邊曬著太陽,偶爾抬起來看看,警惕地防著四周也許會出現的狐狸或者別的動物。
更多的時候,他們直立著,兩只前爪抓著東西不停地往嘴里塞,肚子脹得圓鼓鼓的。
丁增曲扎已經趕著牛羊上了山,跟他一起去的是扎西多吉。
次仁俊美還得在家養上一陣子,他暫時代替了扎西多吉陪著梅拉在家忙活著一切。
梅拉比扎西多吉在家的時候,忙多了。
她熟練地做著原本是自己該做的一切,還得做著扎西多吉該做的一部分事情。
常年在外的次仁俊美並不太熟悉家里的事情,他做著那些繁瑣而簡單的事情,有時便覺得無聊之極。
梅拉還想著讓次仁俊美養好一些,以便以後不會有太多的不便。
次仁俊美剛開始還覺得不需要照顧,但是梅拉的照顧不漏痕跡,他很快就滿足在一個妻子對他的體貼與關心里——雖然他們暫時還沒有夫妻之實,不過這只是遲早的問題。
夜晚靜涼如水,平日顯得有些擁擠的木屋里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梅拉忙完的時候便坐在門口,看夕陽看落日看星星看月亮。
夜很漫長,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只有晚上坐著看星星、看月亮的習慣還是從另外那個世界帶來的。
次仁俊美也會陪著梅拉坐在那,不過他不是為了看星星。
天上的星星從他有記憶起,一直就是這樣,也沒什麼特別好看的。
月亮千百年來就是那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他沒明白梅拉為什麼能看上這一晚上的星星和月亮。有時天上明明什麼都沒有,她還是能看著因霧氣上升而變得朦朧的草原,看上很長的時間。
不過梅拉坐在那里,他便願意坐在那里,陪著她。他看的不是星星也不是月亮,更不是在他心里早就烙下了的一草一木都清晰的草原,而是梅拉。
看星星的梅拉讓人感覺很遙遠,遠得和星星一樣。她的身上彷佛也有星星的痕跡,可是這樣的梅拉更加美麗而神秘,更能吸引人。
梅拉在三兄弟之前一直是低著頭、忙碌的樣子,只有看著星星的時候,那雙被長長的黑黑的睫毛遮住的眼才會睜得大大的。
次仁俊美默默地坐在旁邊陪著梅拉,夜越來越晚,寒氣在草原上蔓延開來。
到最後反而是梅拉害怕次仁俊美的腿會因寒氣而疼痛,招呼他進屋去。
次仁俊美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梅拉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進屋,次仁俊美便也進了屋。
這一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雲將一切遮住了,這時的天顯得比平日低了許多。
低低的烏雲彷佛就浮在遠處的山頭,梅拉看著那片烏雲,她想著,如果走上山頭,或許能觸到那片雲吧。
她正想著,起風了,風越來越大,在草原上尖嘯,雲越壓越低,隨著風來的還有豆大的冰雹。
草原的天總是說變就變,梅拉望著砸在手上的冰雹,她有些擔憂地看了看其實根本就看不到的高山牧場,轉身進了屋。
密密麻麻的冰雹砸在木屋頂上,砰砰乓乓作響。草原外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只剩下這滿屋頂的冰雹聲。
次仁俊美鼓起勇氣走向梅拉的小屋。
門是虛掩的,顯然梅拉還沒有休息。
次仁俊美走進去便看到梅拉靠著床邊的牆,閉著眼似乎在听著聲音,又似乎在想什麼。
他的腳步聲很輕,被冰雹聲掩蓋了。
梅拉完全沒有注意到次仁俊美的進入,獨處的時候,她總是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里。
次仁俊美坐在床側,輕輕地握住梅拉的手。
梅拉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才發現次仁俊美已經在身邊了。
她白皙的臉泛起了紅潮,在油燈下另有一番風韻。
次仁俊美心里一動,他原本只是想來看看,可是此情此景卻讓他想要更多。
他溫柔地看著梅拉,手握得越來越緊。
他慢慢地將兩只大手裹著梅拉的小手,緊緊地攥著,朝著自己的身邊拉。
梅拉似乎明白了什麼,她羞澀地閉上眼。
次仁俊美慢慢地靠過去,臉停在梅拉臉的上空。
他俯看著梅拉,梅拉的睫毛一閃一閃的,並沒有下意識地避開臉。
次仁俊美放了心,他月兌下袍子,袍子帶著風將油燈拂滅了。
屋頂上的冰雹聲越來越大,到最後轟轟作響。
冰雹砸到屋頂上,又紛紛滾落下來。
草原都被冰雹淹沒了,遠遠近近都是冰雹掉落的聲音,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冰雹聲。
梅拉蜷在次仁俊美的懷里,他的心跳強健而有力。
她累極了,閉上眼睡著了。
早上起來,天已經放晴了。大大小小的冰雹在草原上堆了厚厚的一層。
梅拉看到大的冰雹有鴿子蛋那麼大,小的則只有魚眼那麼小。
原本茂盛的草被冰雹打得東倒西歪,不過冰雹在草原隨時可見。太陽升上來之後,溫暖的照著大地,等到傍晚,朝陽的地方已經找不到冰雹的痕跡了。只有那些背陰處,仍是雪白一片,分外醒目。
扎西多吉在第二天中午回了家,他看著小屋安安靜靜,徑直掀了門簾進去。便看到次仁俊美正環著梅拉,愉快地說著什麼,梅拉被逗樂了,咯咯地笑著。
扎西多吉看了看此時顯得分外愉快的梅拉,又看了看似乎已經養得很好了的次仁俊美,兩人顯然完全沒有听到馬蹄聲,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進入。仍是背對著門,說笑著。
次仁俊美說著說著就停了,眼看著他的臉離梅拉越來越近,扎西多吉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這聲音將兩人唬得趕緊站起來,梅拉低垂著頭,臉漲得通紅。
扎西多吉看了看次仁俊美,他在家里養了許久,白胖了些。
他走到坐墊邊,拍拍鞋底,盤腿坐下。
梅拉趕緊將茶壺端過來,給扎西多吉倒上水,又退到了里屋。
扎西多吉看了一眼次仁俊美,他已經盤腿坐在了自己的對面。
扎西多吉開始詢問起家里的情況來,有些次仁俊美回答不上來的事情,梅拉就在里屋回答。
扎西多吉看了看這個平時都在外忙碌,顯然干不來家務的弟弟,又問了問他的傷勢,在得知次仁俊美的傷已經養好了之後,便說道︰「你明天就去草場吧,家里的事情你也做不來,我看梅拉似乎瘦了一些,還是我來管家里的事情吧。」
次仁俊美剛和梅拉有了質的飛躍就不得不面對分離,他的心里很舍不得梅拉。
但是次仁俊美知道,梅拉確實是辛苦。
從他斷腿開始,到後來幾乎一人承擔繁重的家務。她白天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只有在晚上,才有一點點空閑。
梅拉躲在里屋還是沒有出來,扎西多吉看了看次仁俊美耷拉著的臉,沉思了一會,說道︰「梅拉明天也和你去草場吧,我看她很久沒出去了,就去草場照顧你們,家里我一個人管吧。」
次仁俊美听到梅拉要和他一起去草場,他的心情一下就由烏雲密布變成了陽光遍照,他自覺地、勤快地做著一切,梅拉在里屋听著這一切,心里復雜異常。
這一晚,次仁俊美借口要收拾去牧場的東西,早早就進了里屋,他一進去就沒再出來。
扎西多吉默默地坐在外屋,梅拉則在收拾著家里的一切,誰也不吭聲。
梅拉收拾完之後,便進了自己的屋子,她早早地月兌了袍子躺在床上,卻睡不著。
她又坐起來,抱著氆氌在床上發呆。
扎西多吉推開門,徑直進去了。
梅拉沒有去看門外,不過她已經知道了進來的是誰。
腳步最慢的是扎西多吉,腳步很穩的是次仁俊美,風風火火的是丁增曲扎。
她不說,那人也就不說話。只是走過去,緊緊地摟著梅拉。
梅拉還是沒有動,她仍看著前方,扎西多吉好像不太像平常,他熱乎乎的氣息撲在她的臉上,說話也急促起來︰「梅拉,我真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一刻也不分離……」
扎西多吉咽下了那句「我只想你是我一個人的女人」,他是家長,不應該這麼自私,不應該只想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