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早晨,對兒子的強烈思念,讓梅拉天沒亮就起床了。
她仔細地將益西平措需要的東西全都放在一個包裹里,然後又準備好捐獻給寺廟的酥油——一袋新鮮得和蒲公英花一樣黃的酥油。
當她忙完這一切之後,天邊才有一絲熹微的光。
次仁俊美早在她不停地收拾東西的動靜中醒來了,他坐在廳里,喝著下人們為他準備好的酥油茶。
他看了看還在忙碌的梅拉,她正在將幾條新買的批單放進要帶的物品里。
他放下了碗,說道︰「梅拉,讓澤西去收拾吧,你來吃點東西。」
但是梅拉怎麼願意讓別人來為兒子準備東西呢,她嘴上雖然應了,手卻仍在收拾著。
在將一切收拾妥當,又仔細檢查一遍確定沒有漏下任何東西之後,她才將東西一件一件裝在一個大的包裹里,隨意喝了一碗酥油茶,吃了一點糌粑。
兩人很快就騎著馬走在了草原上。
初冬的草原上,到處都是牛羊。次仁俊美自豪地看著這一片有三分之二是屬于自家的方圓幾百里的牧場,心里實在舒坦。
那些放羊的牧人,看著次仁俊美與梅拉騎馬經過,紛紛摘下頭上的狐皮帽,彎下腰,恭敬地行著禮。
在他們眼里,次仁俊美與梅拉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當然讓他們如此敬畏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梅拉有著神乎其神的接生的本領。沒有任何一個產婆能像梅拉那樣,即使孩子先出來的是臀部,她也能讓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梅拉騎著馬走了很遠,依然能听到風送來的牧人的議論聲。
可是對于梅拉而言,十年前的那一次幫一個放牧婦人接生,完全是一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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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聲聲淒厲的慘叫,讓前往夏季牧場取酥油而留宿在了黑帳篷里的梅拉,心也跟著那女人的痛苦的呼聲而緊鎖起來。
她是在半夜的時候,被鄰座帳篷里的女人越來越大的慘叫聲驚醒的。
八月的夏季牧場,夜晚已經有了涼意。梅拉被叫聲驚醒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叫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間雜著產婆大聲地「用力、用力」的叫聲。梅拉听著這叫聲,似乎也回到了她頭次生育的時候——那實在是處在地獄一般的煎熬。
一想到那些,梅拉更沒睡意了。她索性起了床,在帳篷外踱起步來。
相鄰的黑犛牛毛編制而成的帳篷門口,擺著一盆燃得正旺的火。這火似乎是在提醒著一切可能路過的陌生人︰謝絕入內。
梅拉看了看那盆火,又看了看那個因為產婦的暫時歇息而陷入了沉寂的帳篷,心里不自主地替那婦人捏了一把汗。
「進去睡吧,外面冷呢。」丁增曲扎不知何時也起來走到了帳篷外,她看了一眼丁增曲扎,點了點頭,慢慢地進了帳篷,躺在氆氌上,望著帳篷頂上那一片小小的長條的墨藍的天空。
不知道自己望了多久,睡意慢慢地向她襲來,她便模模糊糊地進入了夢鄉。隔壁的痛呼聲不時傳來,梅拉睡得並不安穩。
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梅拉被驚恐的說話聲弄得完全清醒了,她下意識地仔細地听著。似乎是產婆的聲音︰「先出來的不是頭!
產婆的聲音里夾著驚慌,還有無法可施要放棄的意味。
梅拉大吃一驚︰「胎位不正,這樣如何生得出?」
「我是沒有辦法了……這樣橫著的孩子……生不出來的。」產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她驚恐的聲音,帶著無奈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相鄰的帳篷里,陸續亮起了昏暗的燈光,似乎誰也無法坦然在這樣的時刻入睡,可是誰也不敢走出來,更不敢跨過那個火盆,去看個究竟。
醫生的天職讓梅拉也坐了起來,她剛想走出去看個究竟。丁增曲扎已經攔在了她面前︰「你瘋了,那些禁忌你全忘了?」
「這樣下去,大人和小孩都會有危險!」梅拉低聲分辨道。
丁增曲扎還是站在那攔著︰「你去了能怎麼樣?你又不是產婆,她都沒辦法,你去了更是添亂!」
「澤西的孩子就是我接出來的,你忘了?我去看看,也許有辦法呢!」梅拉原本並不想提及澤西生孩子的事情,但是眼下,這是唯一能說服丁增曲扎讓她出去的辦法。
隔壁的帳篷里,除了產婦斷斷續續的喊叫聲,還夾雜著祈禱聲,那個產婆的聲音已經沒有了。
梅拉一邊仔細地听著,一邊想︰「難道她已經放棄了?」
放棄或許就意味著死亡,想到這,梅拉終究還是忍不住使勁推開了丁增曲扎,朝著隔壁的帳篷大步走去。走了一半,她轉了身,走到堆放牛糞的地方,拿了一塊牛糞在手里,大步走向了隔壁的帳篷。
她在那仍舊燃燒著的火堆前猶豫了一下,很快就一步跨過火堆,走進了帳篷。
帳篷里的人看著突然出現的梅拉,大吃一驚。連那個產婆也瞪著眼楮看著她——誰也沒想到,梅拉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
梅拉大步走到那產婦前,她剛想掀開氆氌,觀察一下情況。旁邊站著的一個40來歲的婦人已經一把揪住了她的手︰「你要干什麼!」那聲音里透著責備!
坐在自己帳篷里的丁增曲扎,听著這責備聲,急得直跺腳︰梅拉是昏了頭,怎麼能這樣隨意闖進別人的帳篷呢!
梅拉站在那,任由著那婦人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冷靜地問道︰「產婆有辦法接生?」
那個老婆婆佝僂著腰,看了看躺在那里,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的產婦,搖了搖頭︰「這樣的孩子,我是接不出來的。」
梅拉轉過頭去,對著婦人說道︰「我接過一次,也是橫著的,你讓我試試,或許還有一點希望。」
婦人仍舊沒有松手,梅拉想了想︰「我家澤西就是我接生的,我發誓!」
听到她的發誓,那婦人終于松了手。
梅拉冷靜地掀開了氆氌,借著燈光模著產婦的肚子︰孩子果真是橫在里面的。
她放下氆氌,走向產婦。那婦人閉著眼躺在那,頭發已經被汗打濕了,凌亂地披散在頭上。
梅拉轉過身,走向那個攔她的婦人,開始仔細地詢問產婦的情況,心里也開始根據這些情況作著判斷。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辦時,已經歇息了一陣的婦人,又尖叫起來。
梅拉連忙走了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說道︰「卓瑪,你堅持下,我想想辦法!」
卓瑪吃力地點點頭,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站在一旁的產婆,已經完全失去了主意,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梅拉看了看暫時縮了回去的胎兒,她想試著倒胎,那厚重的氆氌卻叫她使不上力。她索性暫時揭開了氆氌,手按上了產婦的月復壁。
旁邊的婦人被她這樣的動作,驚得站在一旁,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看起來太匪夷所思了。
梅拉忙了好久,終于抬起了已經酸軟的手,重又將氆氌蓋好。
她看了看似乎沒了多少力氣的卓瑪,想了想,從自己隨身的荷包里拈出一根針,又拈出一根線,對那旁邊的婦人說道︰「你去燒水,把這個放進里面煮,多煮一會。」
那婦人趕緊將一旁的一鍋熱水重又煮起來。
梅拉借著油燈的光,將針和線全放進熱水里,又將隨身攜帶的一把小刀也放了進去。
水很快就開了,梅拉看著那水咕嚕咕嚕地在鍋里沸騰著,心里暗暗估算著時間。
那邊,那個產婆已經在梅拉再三的解釋之後,又守在了卓瑪的旁邊,留心著動靜。
「出來了一點,是頭發!」那個產婆驚喜地叫起來,仍在守著熱水的梅拉,松了一口氣。
她還沒來得及高興,產婆的嘆息聲又傳來了︰「哎,縮進去了,你要用力啊!」
卓瑪似乎更著急,她尖叫著用力,可惜力氣還是遠遠不夠!
梅拉看著她一副精疲力盡,隨時要昏厥過去的樣子,她實在是堅持得太久了。
梅拉想了想,走到那婦人的面前,說道︰「你去準備一碗糖水來!」那婦人慌慌張張地去了。
梅拉又走到卓瑪跟前,說道︰「你先休息下,等下喝點糖水,攢點力氣。等下次發作的時候,听我說的,再用力。」
卓瑪原本就已經生過幾個了,知道光是蠻力肯定不行,听著梅拉的話,便點點頭。
時間在卓瑪的煎熬中,還是在慢慢地向前。
梅拉眼看著卓瑪又快發作了,她拿著已經冷卻了的小刀,極快地劃開了一道口子。那產婦早就痛得麻木了,哪里還能感覺到這些。只是下意識地听著梅拉的話︰使勁,再使勁!
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聲在帳篷里響起,站在一旁高興得掉眼淚的婦人,連忙從梅拉手里接過嬰兒,放在早就準備好的山羊皮上。
那產婆也驚呆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梅拉在那里極快地縫合著傷口,這樣的情形,她哪里見過呢?
梅拉縫好傷口之後,看了看已經累得暈過去了的卓瑪,又低聲跟旁邊站著的婦人說了一些應該注意的事項,便抬著酸軟了的腿,走出了帳篷。